2010年3月16日 星期二

乖舛 [遇見]

如果人間有所謂乖舛的命運,黃雲的遭遇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故事。黃雲是我大學時代交往最深的一個同學,頂著一頭焦黃而蓬鬆的亂髮,睜著大而微凹的眼睛,個子適中,皮膚略暗,似乎終年穿著深色長褲和低跟涼鞋,走路專注而輕快,特別習慣轉身就走人的動作。每當她笑開的時候,大大的臉上帶有幾分細膩的味道,似乎畏怯中依然可以理直氣壯。約在大二那一年,基於一個我不曾探究的原因,一向在校園中神出鬼沒的黃雲前來表示對我這號獨來獨往的同學欣賞之意,如此坦率的開場模式使我們的交往跨過社交試探與身家了解,直接以本身的想法和感覺真實互動。在那個一切都正開展的無畏青春裡,多少放任的思緒,時時浮動的心情,使我們的談話從校園的漫步延伸到回家的途中,從一個冬天到另一個寒冷的季節。再多的對話都不曾使我們彼此厭倦,尤其是互相吐露,甚至剖析我們各自的第一場戀愛事件。

如今我早已糢糊我那一段有點莫名其妙,不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的故事,但我絕對忘不了屬於黃雲的一場早熟的愛情。三十多年前,一個高中女生的戀愛事件該是多麼騷動人心,何況發生在校園內,師生之間,這樣的遭遇註定是難以言說、不被祝福;但是黃雲心中寄盼有一天不再是師生關係時,愛情可以就是愛情。於是當她卸下制服,面對新鮮的歲月,心中真是一片美麗的憧憬。並不意外但頗為戲劇性的是,這個年長而多心的男人,或者出於真愛,也或者基於酸性的浪漫,他乃提議兩人在一年中不要見面,讓年輕的黃雲擁有其他交往的機會;可憐的是,對年輕而純篤的黃雲來說,這不啻是一場考驗。為了表白,她保持獨行,為了等待,甚至比獨行更隔絕。一年過去,沒有雲散天開的重逢,沒有愛情彌堅的相許,黃雲沒有等到任何堅持之後的歡喜,卻開始在夜歸的巷口恍見伊人的身影,在接起的電話中感覺到他雖然沈默卻強烈的聲息,這些不時出現在她左右的觸動,持續躲藏在黃雲漸漸熟悉的角落,以一段不知如何縮減的距離,牽連她每一縷心思。黃雲甚至開始在每一個轉彎處看見模糊,期待每次電話鈴響後的無聲。我和黃雲說不完的話中,很大部分是在分享、解析所有黃雲描述的細節,並為一個曲折、複雜的愛情而迷惑。漸漸地,我開始因不解而生出疑問,甚至不耐。當年我也許不懂愛情,但我絕對知道什麼叫折磨。黃雲不自覺的苦笑,亂髮時時遮掩的淚頰,對一個越來越模糊的影子的期待與描繪,甚至開始無端自責。我告訴自己該為她去釐清那個我不能理解,也不曾見識的愛情。

我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好像是因為害怕。黃雲常常提及的另一個話題其實更令我沉重。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幾年前車禍死亡,而不幸肇因於她母親的神志不清,無能照顧自己;姐姐則在高中女校未及畢業時,精神陷入錯亂,生活必須特別關照的情況下,她的兄長做了決定,把尚在青春卻無能自主的姐姐嫁給一個上了年紀的退役軍人,以此了事。當黃雲有時幾天不到校,竟然也是出於她的兄長的主意時,我半出於不平,半由於年輕,不容自己坐視。於是,有一天下午,我循著黃雲的指示,找到台北一處老社區的一間公寓,我是如何步上午後陰暗的樓梯,究竟哪個樓層,又是如何進到一間除了暗紅色大沙發之外我全無印象的屋子,所有這一次行動的過程,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的腦海始終一片模糊、恍惚,甚至不能確定是否曾有過這一趟探訪。可我卻分明記得黃雲的兄長,一個身體僵直,中等高度,表情簡單到沒有的男人,當他似乎微笑向我致意,說了幾句好像明白我的來意的話,之後,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忘了是冷是熱的下午,我在一條很不熟悉的馬路邊尋找回家的公車。

大三那一年,我在自己的學問上用心較多,看到黃雲的機會減少,幾次在課堂上遇到,直覺得她有意避我,我百般不解,感到沮喪。有一天,黃雲毅然決然似地走到我面前,滿頭蓬鬆的髮掩住她低垂的大半臉頰,說了一句我至今不解但總是自責的話:我和你在一起會受你影響,所以我要離開你。當她旋即轉身離去時,我揣想她已經準備好邁向她遲來的生命中的新鮮歲月。我有些失落,但有些歡喜。豈料再聽到黃雲的消息時,竟全是一些令人納悶的事,諸如她在宿舍收取別人家的衣服,她連連缺課,她在某處遊蕩,她行徑怪異等等。我的心直直往下沈,我不能容許自己晾在一旁,可是黃雲的事件已經轉到校方,黃雲很快就從學校消失了,同學間謠傳著黃雲的精神如何錯亂種種。我想到那張暗紅色大沙發之外的那個屋子,似乎聽到不斷鈴響的無聲來電,在我不明所以的世界裡無助地?盪。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再找到黃雲,在她的兄長決定一切之前。

呵!我懦弱的青春啊!我終究不曾再走上那道陰暗的樓階。直到大學畢業後半年,我從執教的異地回到台北,在一種我已成年的勇氣趨使下,我撥了黃雲的電話,聽到她的兄長回應的聲音,沈默片刻後,黃雲接了話筒,當她知道我要請她吃她最愛的牛肉麵時,她高興地笑了出來。一個小時後我在冬天的台北火車站前見到我熟悉的黃雲,同樣的深色長褲和低跟涼鞋。當她低著頭,全心全意吃著麵時,透過她披散的焦黃的亂髮,我看到她面頰上的巴掌痕跡,脖頸間刮破的傷疤,我的喉頭實實哽住。當一碗牛肉麵吃得滴汁不剩後,黃雲抬頭看著我面前碗中剩餘的食物,用請求的眼光問我,我微微示意,她旋即愉快地端過這碗,很快地吃得乾乾淨淨。最後,黃雲看著我片刻,既無感傷,也無期待,撩了一下亂髮,她轉身匆匆離開。

三十年來,我一直等待有一天,我是不是能有足夠的勇氣再去探訪這個命運乖舛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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