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外 人 之 二

近三十年裡,掃墓時節一到,我必然被夫家要求拈香祭拜,再焚燒一疊又一疊的金銀財寶,直到濃煙蔽日,灰燼數堆,大家才功德圓滿地回家享用時髦祭品。事實上,面對眼前這座墳塚,我一無所知,不外是蔓草的壟土和舖苔的碑石,以及一年一度一個家族狀似團結興旺的形象。

掃墓行為原有一個神聖而堂皇的前提,所謂「慎終追遠」。但是,慎終追遠是一整套世代傳承的思維和儀式,其中包括傳承的內容與傳承的交換。在內容上最具意義的是一種值得傳承的門風與家教,而傳承如此的風教基本上正是後代在慎追儀式中得到的交換價值。一旦這樣的內容與價值毫不存在時,充其量只是一個姓氏的因襲。依照現代社會的思考,姓氏容有某種程度的選擇權,那麼這套掃墓規矩勢必面臨重新評價的命運。

當然,掃墓祭祖可以只是情感上的追懷和思念,經過十年二十載,思親不減,孺慕之情尚在,這是人的厚道,也是人的情性。但是,厚道貴在自然,情性重在真誠,一旦流於行禮如儀,週年活動一般,甚至為了杜他人悠悠之口,博孝道之名,那麼所謂情感上的基礎成了自解自欺的說詞,實無由號召後人與外人共襄盛舉。對這一壟年年付錢請人除草的墓墳,這一塊鏤刻一位不曾交接的往者名姓的碑石,我拈香無奈,既找不到慎終追遠的傳承意義,又希望坦誠於自己毫無情感連結的外人身份,偏又得面對一廂情願者的言詞撻伐與凡事因循者的形式妥協。清明掃墓一直是我外人角色的一場天人交戰。

2011年3月7日 星期一

外 人 之 一

山徑上,處處水窪攪和著黃泥,而簇簇草叢也浸透了雨水,我費盡心思尋找陷溺最淺的落腳點,絲毫不能顧及手上緊握的傘應該遮擋何方撲襲的山風,以及山風拋擲而來的冷雨。一頭披散的長髮也只能任它瘋狂飛舞,招向這滿山墳塚上的深苔與濃霧。在這樣的日子徒步上山,探望父親冷清的骨灰,只是因為掛念。

6年多前,我親眼看著父親的遺體火化後的骨灰盛在一個盤子上,師傅莊重而熟練地依序將一盤骨灰裝入一個白瓷的罎子裡,膠封之後,骨灰罎放進一格櫃子,有一組號碼,櫃子的門板上貼著一張父親的照片,寫了名字。我因此記著:父親在這人間還保留了一個位置。櫃子的門板上有個凹孔,用一把簡單的凸軸桿即可打開所有門板。我扶著一層一層往上的櫃子,爬在搖晃中悽厲作響的鋁製梯子,到了梯頂,先挺直腰身,穩住雙腳,看到父親的照片,打開他的門板,按照我的慣例,先擦拭骨灰罎,以及櫃子裡的每個角落,再擺入父親生前愛吃的芝麻和花生,我閉目凝神,有時也說一些話,不外身邊發生的種種。我從不認為這一切種種還與父親相關,我也不相信父親會在此聆聽我的喃喃自語,事實上,我髮稍滴著雨水,鞋面沾著黃泥,站在這鐵不牢靠的梯子上,只因為父親陳年的骨灰在此。雖然經年,淚水依然從我眼角滴落。約莫幾分鐘後,我睜開兩眼凝視父親熟悉的臉龐,向他告別。關上門板之前,我習慣再看一眼白瓷骨灰罎上鑲金的字體:「陽世子孫大三房 拜」。

母親不止一回提醒我:祭拜父親是三個兒子家的事,女兒總是外人。或許正是外人,我去探望父親就只因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