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3日 星期四

柏 舟 之 客

比兩千更早之前某一年 有一個故事
說有個無名的人 似乎也是作古了事
我們且稱他 柏舟之客
緣於一首憂思流傳至今的詩篇
柏舟的故事顯得不甚遙遠
雖然發生在所謂東周
中國北方 一個叫「邶」的國家

詩說這人取一柏木 為舟 汎汎其流
舟 時急時緩 人 時寐時寤 幸而有酒
一飲可以敖遊 再飲當可忘憂
從此汎彼柏舟 歲月但隨風流
惜哉惜哉
此客偏偏善懷 懷那隱憂
憂至於耿耿 竟不能入眠
想起兄弟 慼慼往愬 遭逢兄弟怒斥
仰嘆白日之陽啊 黑天之月啊
何事轉明旋轉滅 朝暮此見而彼微
令我無處可解憂 只有捶胸
痛徹一如木柱搥擣 雙手搓揉的寒衣
且告蒼天

我心非鏡 任憑爾來 不留他住
我心非石 可以滾滾人間曲路
我心非席 隨人起臥 任他捲入
想我棣棣之儀 不容挑剔

群小慍我 我心憂
磨難折我 我心憂
侮辱侵我 我心憂
憂心悄悄 憂心不能消
思之 思之 怨我不能高飛如鳥
只有柏舟 汎汎其流
汎汎其流

註:讀『詩經』的「邶風‧柏舟」一篇,為詩中懷憂之人,再吐一回離騷之意。

2010年12月18日 星期六

向 孤 獨 致 敬

向孤獨致敬 立獨一無二的形影
千萬棵樹 橫豎自己的枝籐
尋各自角度向陽 展各自的蔭
樹呵 你堅持向孤獨致敬

向孤獨致敬 標亙古的海拔
此彼山頭 坐鎮自己的高度
遙望不動他山 孤寂的對壘
山呵 孤獨向你致敬

向孤獨致敬 挾不能回頭的律令
淙淙水流 奔走永不停泊的岸
吞惜別的淚 催不歸的客
水呵 何事去向孤獨

向孤獨致敬 無盡的夜以繼日
今夕何夕 在黑暗中守候黑暗
既不見有形 也看不到無聲
夜呵 是你藏匿孤獨

向孤獨致敬 縱然一心一意
我聽不見自己的足音

2010年12月15日 星期三

對 症 下 藥

這位老中醫頭髮已經稀疏而且不再漆黑,但是順往腦後梳理得如此絲毫不亂,頭頂上甚至因此閃著金色油光。自信自豪的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的細框眼鏡,加上講究的絲質襯衫和鮮亮的領帶,無疑展現了一位醫者養生的嫺熟與條件。但是口鼻之間那一張輕薄的口罩,以及一雙文書人員必備的黑色肘套,還有一顆斗大鑲鑽的金戒指,卻又透露這個老人的通俗,並給人一般見識的印象。總之,這是一家生意興隆,人來人往卻與全民健保無涉的中醫藥診所。

不論來者何人,一旦坐在這位老中醫面前的椅子上,依序伸出左手和右手擱在一個陳舊的墊子上,約各5到6秒鐘的把脈之後,老中醫開口如下(他以道地閩南語發聲,可惜我無能完全以方語記錄):「頭殼眩、暈、痛,頭殼筋、脖頸筋、腰椎骨、全身軀抽、麻、痛,胃腸悶悶,肚子裡火氣大,肝火、虛火都很大,喉嚨癢癢、咳嗽,嘴裡乾、苦、燥,暝時歹睏,日時精神歹,四肢無力‧‧‧。」以上診斷內容的宣判,一氣呵成,毫無遲疑之處。說罷,老醫師轉身伏案書寫,使用學生型原子筆,摹刻似的一種字體,約莫2到3分鐘,藥單上大概10─20種藥材。書寫完畢,再度轉身向求診者開示一套叮嚀:「不要抽煙,不要喝酒,炸的、辣的、燥的、冷的都不要吃,芒果、西瓜、橘子、香蕉、冷的水果都不要吃,太油、太甜、太鹹通通不要吃,不要熬夜,不要想東想西,心情放輕鬆‧‧‧,要包幾帖?」面對如此龐大的病情宣判,以及諸多不宜的警告,很多人都會愣上一大愣,於是老醫師幫忙做了決定:“先吃七帖”,“下一位”,老醫師一點都不浪費時間,已經開始下一回合:「頭殼眩、暈‧‧‧。」

問診的空間外面是狹長的中藥舖,有一側牆上全是木頭製的藥櫃,分隔出一排一排的藥材抽屜,藥櫃前是長長的櫃檯桌面,約有4到5位抓藥的男子(不知何故,我從沒見過女人抓藥),極熟練,也很有默契地按著剛開的藥單,某種樹皮幾片,哪類蟲殼若干,什麼根鬚幾莖,特定草葉一把,不知名的天地精華隨手放上一些,有的藥材恐怕太堅硬了,放進小搗臼裡搗個5、6下,再分配,全體看去共有白色、褐色、黑色、紅色,以及種種物料晒乾的原色。抓藥的男子以靈巧的手法折疊好一包一包的煎熬份量,放進塑膠袋,隨手丟幾顆梅餅進去,並且在袋子上極確定地寫上一個價錢。當客人或是病人付錢,剛剛抓藥的那雙老手又熟練地收了錢,找了錢,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地繼續抓下一帖藥。而櫃台上的收音機裡流行音樂電台一直播放著低迴的歌聲,這幾個藥味十足的男子終日在這長長的櫃台後聊著無關痛癢的別人的話題,抓著千年不改的天然漢方。

求診問藥的人提著藥包回去,四碗半熬成七、八分,早晚各飲一道。煎藥有插電的自動藥鍋,你需要的是信心、耐心和預算,吃七帖,再七帖,又七帖,老醫師一向言明在先,要長期服用,對症下藥,熄了肝火再治腰骨,救了心臟再補腦袋,就是要一個一個慢慢來。生命可是極龐大而又昂貴的工程。

2010年12月13日 星期一

站 立 街 頭

當昨天和今天都下雨的時候,人們頭頂上全撐起了一把傘,兩腳也套上各種令人自在的鞋具,最醒眼的莫過於墊高的夾趾拖鞋,輕淡色彩的塑膠材質無聲地踩著馬路上一窪一窪暗色的積水,把灰暗的街道踩得若無其事一般。有個女人懷裡窩著一團毛茸茸的小狗,撐著一把大傘,女人和小狗在傘的庇護下顯得極為安妥。倒是回收資源的手推車在雨中真是難行,車上的紙箱吸了水變得重了,不知道回收的價錢該怎麼個算法,這個老婦人戴一頂斗笠,胡亂披著一塊塑膠布,頂著這跛輪的推車,在雨中走過街頭。

有時在刮風的日子我正站立街頭,看路樹激烈搖擺,連樹幹都哈了腰,所有飄揚的旗幟廣告不廣告的,全在風中振振有詞。穿裙子的女人顯得特別風流,既要安撫被掀動的裙擺,還得在風中飄搖一般地前進。至於不穿裙子的女人,有的兩腿包縛著襪或褲一類的物件,有的似乎什麼也沒有,在風中特別令人顫抖。時而看到幾張傳單或一個塑膠袋趁風而來,在車流中掃來掃去,最終不知底定何處。其他所有街頭的物件是不受風的影響的,他們全封定在水泥或柏油地上。

不刮風也不下雨的時候,我也曾經站立街頭,瞇著兩眼極目望去,店面橫額的招牌,或是往馬路懸立的看板,喔!多麼令人觸目難忘的店招啊!這一路的耳鼻喉科、小兒科、皮膚科、婦產科、眼科、牙科、一般內科、中醫診所,不知道指壓、按摩算不算一科,為什麼需要這麼多治病的地方?如果加上西藥房和中藥舖,這真是一條何等沮喪的忙碌街道啊!所幸,銀行也不少,一間幾步內相望著另一間,幾乎跨一步就跨了行。這段街道上人都忙些什麼呢?

已經數以百計的車子從我眼前匆匆閃過,每部車子的額頭或屁股都標著一個號碼,我盯著數字,我並不看著車子,而我等待的那個數字為何遲遲沒有出現,會不會它混在車流中一閃而過,如果我站立街頭等了四十分鐘後錯過了一班車,我是不是還要站在這裡再等一個四十分鐘?想到這裡我不禁直冒冷汗。我究竟要往何處去,街上大大小小衝來衝去成千個急轉的車輪,就沒一個滾向我的歸路?我懷疑我站錯了街頭。

2010年12月8日 星期三

一 早 看 墨 色

在世界未明的時候醒來,漆黑中不見山形和樹影,也沒有天際和人間,只有瑟縮的星星陪伴著快要凍僵的路燈。我點亮一桌枱燈,滴了幾滴陳年的「吳竹墨汁」在醬油碟子裡,攤平泛黃微漬的「九宮格紙」在小小的圓桌上,懸臂握住一管脫毛的狼毫或羊毫,我肅目凝視著歐陽詢的『醴泉銘』,把一顆腦袋和一桿背脊拉直,再進出幾回深度呼吸,就等待這下筆揮毫的一刻。以下一個鐘頭,我看著墨色與天色,兩色各走各的。

碟子裡的墨汁有果膠似的名堂,我用毛筆的毫末稍稍攪和,再以指尖細細拈出要掉不掉的筆毛,將左掌輕輕撫順枯薄的宣紙,我橫移懸臂,墨色在我的唸唸有詞中渲染、沉澱、有時還斷斷續續,抖抖顫顫。我不禁咕噥著:細一點可以嗎?不要壓懂嗎?這怎麼個鈎啊?太重了!太飽啦!又掉毛!靠左一點行吧!又歪啦!嗯,這“心”字難纏就在這船身一樣的主體,又要圓滑、又要平穩,還要均衡。這個“令”字討好多了,大概因為傘蓋下面的筆劃又短又容易照應。我乾脆把所有一看就凛然的字一概略過,挑字練。想來這四下無人真是練功的好時辰,自在多了。

在水龍頭下沖掉筆毛的餘墨,回頭看到剛練就的幾張字,咦!莫非這墨畏寒,似乎縮歛的筆劃看來又乾又瘦,我心中一懔,越看自己,越不是個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