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7日 星期一

以 耕 養 讀 這 一 計

在此之前,每次想到歸耕田園的詩人陶潛,我總不禁遙望1500多年前,詩人東籬採菊的身影,一幅孤芳長向雲山的高士清境憬然赴目。至於淵明嗜酒,往往杯盡壺傾,酣暢入眠的行徑,我雖無由體會,究竟千古以來,不少酒中釀出的詩篇早透露了且進杯中物的心情,其中有不可言出,有不能言盡的隱晦曲折。但卻是到如今我才恍然,除此之外,詩人晨昏荷鋤,寒暑力作的生活實境。

陶潛從40歲徹底遠離官場,到63歲時貧病中撒手人寰,其間僅以稼穡為生,如何可能?早期農耕是絕對的人力工夫,也是極度操勞筋骨的活計,陶潛既隱於無名,退居貧寒,哪能僱集幫手,糾合田力以整治荒蕪?大事田桑?其下場不免是「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御冬足大布,麄絺以應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可憐詩人縱然躬耕力作,未曾稍歇,落得「四體誠乃疲」,卻依然糟糠不足,奢談飽腹;不僅裹腹不得,甚至只能以粗布禦冬寒,粗葛應驕陽,於是冬裳不暖,夏衣則窒。即便如此簡陋卑微的生存所需,尚且往往不能得,對此境遇,不唯淵明低迴哀哉,我實為之傷心不已。縱使詩人最後瀟灑地「且為陶一觴」,可以借酒解憂,然而,酒醒如何?

二十多年的貧寒歲月,意味多少寒暑的折磨。在淵明的詩文之間雖然看到秋菊佳色,聽得到東窗嘯詠;也偶有故人挈壺相與,共歡此飲;當然更多在山氣與飛鳥中告別夕陽的自然詠嘆,胸中真意無言以辯的淡趣,但是我仍舊不能無視於多少篇章中,詩人自覺身陷貧士的命運而無可如何,繼而轉念之間「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脩。」在前脩和古賢的典範中「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這樣的胸襟令人折服,也令人心酸。後世論及陶潛早年既好詩、書,且以孔子「憂道不憂貧」自勉,也許因此造就他的務實與理性,既然「衣食固其端」,為求自安,他乃堅持以耕養讀,田作之餘,還讀我書。我們的千古詩人除了思想豁達、而且意志堅定,在精神的求道上,也在肉體的苦難中,徹底實踐道地的耕讀之計。

2011年6月15日 星期三

兩 點 之 間

提到旅行,我特別懷念從出發點動身之後,尚未抵達目的地的那一段過程,它往往不在旅行計劃之中,只要買了票,似乎只是一趟交通。而這趟交通所造成時間和空間上的移動,移動之中的漂泊感,那正是搖晃我心之處,尤其是搭上了早期鐵道上長長的普通列車。

年輕時,只要遇到長長的假期,我就坐一趟從北往南的普通列車。當年「普通級」的意思表示這不是一列「火車快飛」,而且也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小小車站,就這麼走走停停長達一整個白天。一早,從車廂左側向東的窗戶,朝陽閃過、穿過台灣北部密集的房子和工廠,照進車內尚未醒透的乘客;慢慢地,日光爬上了這列南下火車的車頂,等到車箱內的乘客吃過鐵路便當,或某一月台上叫賣的盒飯,或者自己準備的各種食物後,台灣中部慵懶的午陽開始一點一點從右側朝西的窗戶灑入,暈得滿車東倒西歪沉睡的旅客;最終,夕陽在南方無際的平原上漸漸滑沒地平線。我在微晃的列車上,看不厭車窗外紛紛後退的世界,心中充滿濃濃的流浪情懷,那是年少時節可以消受、甚至偏愛的悲愴感。車廂內的眾生態則是另一番風情。帶小孩的母親總可以讓小小一隅像是快樂的移動樂園,火車與零食是多麼甜蜜的旅行經驗。老人家則在座位上安穩地靠著,很有任它奔馳,任它搖晃,任它「隆隆」作響的滄桑滋味;他們習慣隨身帶著一個經年使用的包巾或布袋,有時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一顆糖果或酸梅,放進嘴裡含著,又慎重其事地摺疊起來。偶爾,我會在車廂裡看到一位如我一般,年少而憂鬱的旅者,我小小的心靈會有浪漫的遐想。

多年以前的火車旅行是一種浪漫的移動,從一個月台到下一個月台,直到抵達車票上的終點站,我下了火車,而旅程中最大的樂趣到此結束。近幾年來,我有好些單獨飛行的旅程,這些旅程帶給我另一種天涯何處的浪漫。每次在機場通關出境之後,身在雲端的飛行,陌生國度的轉機,和所有異鄉人一起排列,等待入境之前問答、指印、蓋章,這過程猶如一段境外放逐,我的所有只剩一本護照和登機證,我感覺一種被卸下身分的荒謬感,以及不屬於某個地方的漂泊滋味,我此刻彷彿消失,在兩點之間。

2011年6月14日 星期二

百 無 一 用

平心而論,我算得是一名愛讀書的人,或者更生動的說法是「專業書生」。「書生」這詞比起「讀書人」的頭銜,一來古意更濃,二則形象比較謙卑,書生嘛!就是一個埋首書堆的生澀傢伙。這個「生」字擺在「書」的後頭可真鮮明地交待了幾個特點:兩袖兜風、行徑迂迴、世道不通,事實上,幾乎可以再篤定一點:至死不化。

過去很多年裡,我這書生也曾試圖學一門有用的功課,練一套務實的工夫,好在這兢兢業業的世間找到一個安身的位置。可是窮轉了大半圈,還是鑽回書頁中,幾番自省自責,搞到進退失據,左右為難,一副書生末路的慘狀。相識之人看我人生已經是倒數階段,勸我不妨罷了,就交給兒女終老便是;還有親朋殷殷關切,怪我半百已過竟然身無長物,名上空虛,責我速速生財,趕緊儲蓄。我心中自忖:我理路清晰、見解獨到;我思想開放,行動嚴謹;我甘於冷清,耐得寂寞;我物質極簡、精神至上;我拙於交往,但裕於自處,難不成還是百無一用,壓根只能投身書海,浮沈自得。幸哉!虧得古代早有「書生」這名堂,我還能以此自命。

是誰這麼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肯定用過書生。我也記得孔夫子曾經期許讀書的君子們胸中當有大氣,不要自限於一器一用,似乎不器方可大用。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這「百無一用」的「無」字,以及「君子不器」的「不」字,真的是「一樣否定,兩般境界」。

2011年6月1日 星期三

一 日 之 計

清晨6:45,我在台北捷運線上,一節燈光通亮,座椅明淨的車箱裡。乘客約有6分滿,雖然座無虛席,站立的人倒還能寬裕地倚靠著某個角落或一根扶杆,依照慣例從事各自的晨間活動。

晨間活動可分兩大類,第一類乘客似乎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坐車,甚至閉著眼睛坐車,像是坐了一輩子的車那樣不當一回事,熟悉而輕微搖晃的車箱,讓每個日子帶著尋常的安閒和自在。另一類乘客則正在閱讀,因為專心閱讀,似乎也忘了坐車這一回事。他們有的單手捲著一本小册子,喃喃地背誦著一個一個英文單字,有時閉一下眼睛,抬一下頭,好像這個單字就送進了腦袋;有的人埋頭細讀一本課堂延伸教材,顯然有助於增強應戰實力。這兩種閱讀者正是所謂莘莘學子,分秒必爭;另有一位穿著保守的女士嘴唇微動,神情莊重,她的兩手正捧著一本佛經。除此之外,其他大多數閱讀的人,特別是都會女性,他們手上抓著一份版面很小的報紙,報紙上的彩色照片和生動圖像幾乎佔了大半個版面,看報的人很快地把幾張報紙翻過來,又翻過去,希望找到些什麼,有時停下來細看一會,似乎看到了今天的話題。

每隔兩、三分鐘,捷運列車就會進站停靠,準備下車的乘客把單字小册子塞入書包的外袋,課外教材和佛經被平整地放進背包,而拎著小報紙的乘客一走上月台,馬上隨手扔進一個紙類回收架裡,所有下車乘客旋即離去。列車啟動,月台清空,此乃一日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