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8日 星期三

種菜與堆肥 [筆隨]

一個多月前,我被邀請使用住家附近一塊兩片榻榻米大小的空地,空地的主人說:你可以種菜。我有點興奮,開始著手春耕。首先,我借用一把鋤頭翻鬆土壤,在鬆動的土塊之間看見了總共三隻蚯蚓,我對著這些不斷蠕動的軟體動物誠懇地說:請與我同在。再把挖出來的大大小小石塊堆疊在預定菜圃的周圍,劃清界線使整個墾殖區域顯得確有其事。我又搬來兩條被丟棄在臨近草叢中,兩端已經腐朽的長形木板,擺置在菜圃的兩邊,充當我蹲下來工作的踏腳板。喔!這小小的農地已現雛形。

接著,我背了兩個購物袋,到山中深處,裝回一點樹林裡落葉層層堆疊的腐植土,黑黑的,鬆鬆的,雜著尚未腐透的細枝和殘葉。我將這些黑色土壤拌入原先翻鬆的黃土中,再用小鏟子把這雙色土壤攪拌一番,我的菜圃就像極了一盤添加巧克力的橘子蛋糕。兩天後,我插種了四行紅鳳菜,並撒了兩樣菜種,一樣是莧菜,另外一樣必須等它長出來後我才能認得的菜。接著呢?我請教一位種菜高手,他簡潔地說:先澆水,等根強壯了再給它一點肥料。於是我關切每天的日照和雨水,老天慈悲,山上的春天幾乎兩、三天降一回雨,根本不必為我的菜園澆水;可是,我堅信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因而決定兩天就去探望一回,拔拔草或任何可效勞之處。不久,好些鄰居也就知道了我在種菜,見面時總要問我:你的菜怎麼啦?怎麼啦?你看,每一棵紅鳳菜都在關節處長出好幾片新鮮的厚紫色葉片,播種的莧菜和它尚不知名的同期作物全體以翠綠的芽葉,在我小小的菜園裡,一排一排地面向天空。

就在我種了菜不久,社區剛巧安排了一堂堆肥指導課,在一個週日下午,我帶著筆記本欣然前往。指導者是一位老外先生,在座聽講的鄰居有幾位堆肥前輩,準備前來發表心得,另有一堆新手,不知道是不是都像我一樣也剛種了菜,還有很多經驗半吊的人士,他們提出的問題特別多,也特別曲折。其中大家談論最多的是由於堆肥發臭,鄰居抗議的問題,有一位先生在這個遭遇上顯得特別激動,不禁說了很多話,以致大家都覺得這是散場的時候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至少明白了堆肥的困難點和有趣處,並且決定了行動的方案。首先,我取得空地主人的允許,在我的菜園旁的百香果棚架下放置三個空閒的大花盆,其中一個用來收集枯葉、乾草、米糠、木屑等覆蓋物,依照專家說明,這一類大抵呈現棕色而具有乾、硬、多纖維特質的含碳物料,屬性為陽,可以吸收濕度和臭味;另外兩個花盆將輪流充當堆肥容器。我並在廚房的料理台上安置一個容器,所有放不進嘴巴的廚房餘物,通通裝入這個容器,這些果皮、蔬菜渣等各類廚餘就是綠色居多,顯得濕、軟而會釋出臭味的含氮物質,正是堆肥工程的棘手處,屬性為陰。備妥陰、陽兩類物質後,步驟如下:一層乾枯一層濕軟,一層碳一層氮,一層陽一層陰,最後,容器必須加蓋,堆肥葫蘆裡並不歡迎日曬和雨淋。那位老外先生的結論如此說:當碳、氮比例完美時,好的土壤就成形了;陰陽調配中和時,堆肥也絕不會發臭。善哉!這樣的宇宙哲學。

種菜半個多月後,眼看我的菜園即將提供我一份美好的食物,而堆肥的成果還要等待一段很長的時間。唉!照顧土地真是多麼漫長的事業啊!生命的餵養相對就太短暫了。

2010年4月24日 星期六

這也是一路英雄 [遇見]

19世紀法國作家 Jules Verne 寫作了一部風行全球的旅行文學經典作品:環遊世界八十天。以故事情節而言,逢凶化吉,驚喜收場,這無疑是一部道地的喜劇;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一百多年前,藉助豐富的想像和必不可少的淵博知識,作者臥遊寰宇,完成地球一圈的精彩經歷,堪稱經典。對我來說,作者筆下這一位自始至終不動聲色,面對任何遭遇一概穩重如山的主人翁 Mr. Fogg ,也是一種角色經典,可以算得上是「一路英雄」。

在此必須以我的認知釐清幾個稱號。首先,「英雄」不是「偶像」,偶像的造就必須有極大的群眾簇擁,這些擁戴者慣以排山倒海的熱情,瘋狂地信仰和追隨;而英雄往往選擇千山萬水,一人獨行。其次,「英雄」也不是「典範」,典範一向頂著太多人間道德的光環,凡人事實上想都沒在想,只是絕對地供奉著,再盡責地世代傳遞,因此,典範不死;但英雄總是隨浪淘盡去,反正代代皆有。緣於此,「英雄」的內涵就相對生動而帶著人間的悲愴感,雖無關道德,但行徑痛快;既毋需迎眾,故旗幟獨標;放眼古今中外確有無數各路英雄,其行止和風格稱得上是五花八門,各有他們令人稱快叫好之處。言歸正傳,我稱這一位在 Jules Verne 的書中賭上全部家產,限期繞行地球一大圈的英國紳士為一路英雄,自有我品評的道理。在Jules Verne 的筆下,這位 Mr. Fogg 表現了幾個特質:其一,沈靜寡言,從不怨天,也不尤人。其二,不為既定目標以外的擾攘分心,正是一心在此,哪有閒雜工夫?其三,情義當前,總是義無反顧,赴湯蹈火,毫不遲疑。其四,既能預見無常、前瞻意外、算盡前程,又能淡處環境的無理、寬待人性的惡意。沒有人會反對具備以上特質的角色夠得上一號人物,一路英雄,但是,支持這些外表特質的內在精神才是英雄的關鍵所在,也是我為之喝采的地方。

一般而論,沒有人可以容許一介英雄竟然多嘴饒舌,跟市井俗庸一般,銖絲必較;當然也無法接受我們的英雄像個大雜院的老總管,到處插手,凡事囉嗦。沈靜而不瑣碎是基本的英雄本色,可以展現一種簡潔風格的力道。而情、義乃是世間最最感人的兩大主題,常常可以造就英雄酷斃外表最令人動容的反差,不可或缺。上述特質可以源於先天使然,有人就是生來秉具英雄根性,但是,最後一點才是成就英雄頭銜的難處。從任何一個角度而言,科學或宗教,自然或人文,形而下或而上,能夠預見和前瞻都是一種智慧,這樣的智慧除了積累豐富的知識、敏銳的觀察、以及經驗的反省外,更需要一種高度和氣魄,足以將所有獲得的觀念和心得彙整、粹取出唯一簡單而堅強的信念,依此信念指引生命一個明白而篤定的方向。英雄所見不在其高超,英雄所為也不在其偉大,而在於其原則簡單俐落、行事痛快明白。Mr. Fogg 在預見必然的過程,前瞻可能的處境之餘,他懂得考慮自然規律外的莫測,人事常情外的脫軌,一旦意外和橫逆到來,他可以視之無妨而不為所動,甚至最後因一個傢伙的無知和貪婪導致他傾家蕩產,前功盡棄時,他也只是冷靜地收拾自己的殘局,無意帶著怪罪或怨恨與人間是非糾纏。這樣簡單篤定的信念使他自始至終表現出喜怒不形於色的高度和器度,不委身於世間的生存法則中計算折衝,於芝麻綠豆裡翻滾傾軋,他理性而堅強地自定於自信的世界中。這正是我對這樣一路英雄的詮釋與敬意。

以我的英雄論解讀這位 Mr. Fogg 的表現大有可能是一篇欲加之辭,Jules Verne 塑造這個人物的當時也許只是一個法國人對英國紳士的形象作一種善意而極致的描繪,跟我此刻滿紙的高度、氣魄,實在無干,但是書中這個穩重如山,堅決明快,不計俗人是非,無視紛紜眾說的角色,在我閱讀之際,的確觸動我擺脫塵世糾纏的一股快意,堅定不為升斗之憂所動的頑強自信,更蘊藉我看待橫逆的一點寬容。不期而遇這樣一路英雄,幸哉!

2010年4月10日 星期六

南山其遙乎?更有遙于南山乎? [書頁]

南山,我意指歸隱之地,南北東西不是重點,是山或者不是山,也都無妨;關鍵在:離開人世核心,走向寂寞邊緣,甚至是「莫知所終」之地。對中國傳統的讀書人而言,一場圓滿的人生機遇正是始以學優入仕,終則歸隱山林;生命的前半段服膺儒門書生的入世宗旨,後半生則追隨道家中人的高蹈遠引。身在宦途當逐世祿,一旦告退,則覓仙蹤。這一路主流思維,似乎兼修儒、道,有進有退。依此而論,南山豈遙乎?不過是從功名世界走向終老之鄉。的確,另有一類「性本愛邱山」,視隱如歸者,身雖在魏闕,心實在江湖,既知無意仕進,當下回歸自然,成化外之民,這一類是道地的歸隱之士,而南山只在一念咫尺。

在南山之外,另有遙於南山處,我稱,那是逃隱所在。晉代皇甫謐所撰「高士傳」一書,小小一册寫上下八代,自唐堯以至曹魏,共九十多位高士的脫俗之舉,書序中標舉其「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終始」的原則,可說是絕無彈性,斷不妥協。一心不肯身列官場,足涉宦途,偏偏修身得道,賢名在外,以致眾官推舉,徵召屢至,甚者登門延請,殷勤再三;面對當政者的仰慕誠意和天下大義,如何「保難奪之節,執不迴之意」?當然,走為上策。從核心走向邊緣有很多選擇,高士們逃隱的行徑有「入深山」、「采藥不反」、「入於海」、「乘船浮海」、「徙東夷」、「遂去」、「自閉匿」等等,所謂身隱之道,不外脫離現場;還有一種人間遁法,自在人間而「人無識者」、「時人莫識」、「眾莫知其誰」;更具人性和人情的隱居則是「以壽終」、「卒于家」,高士以壽終者殊多,也是側面說明不為官的全身養生之意。既是堅決之隱,一個「逃」字勢所必然;唐堯以天下讓許由,以天下召許由,可憐許由不知如何從中解脫,問道於巢父,巢父責備他:「汝何不隱汝形,藏汝光」又說:「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不能人人都效法巢父「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令人望樹高嘆。然而也許正如巢父所見所言,許由不過是浮游求名罷了;端視許由身後得配食五岳,受世世奉祀,不知其本意究竟如何。

換一個角度看,逃隱之意未必是逃是隱,只是恰恰反向的另一種追求,追求的不外乎安身立命,誠如古代堯時的善卷先生所言:「予立于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絺葛,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因此,摒絕官宦之餘,高士們大抵選擇漁、樵、農、牧,所謂自然產業,也有占卜、行醫,不涉人事;其中耕織為業者最多。在中國,務農有其方便,也有它的傳統,隱士耕讀一向是完美組合。在必須自食其力的隱居生活中,墾荒躬耕、飲水食菽、蓬蒿為室,是物身之需必求極簡,其精神之境方可無限;一些高士互引同道,更可堅其隱志;有的高士家有賢妻,其妻之隱意往往徹始徹終,如陸通、陳仲子、梁鴻、龐公者,豈是夫唱婦隨,根本是老妻護法,如老萊子之妻,在老萊子接受延請,許諾從政時,「妻投其畚而去,老萊子亦隨其妻至於江南而止。」甚矣乎!(太過分了吧!)古今連名字都隱掉的女流高士不知還有凡幾啊!

不論以歸或逃的姿態遁其身或隱其名,終究是一個拒絕從政的動作,而「政」之所指在天下蒼生,在芸芸眾庶,選擇背向人群,意謂著否定世道,或超然人間。「高士傳」中的高士很多以孝悌聲聞、以通經授徒、以行義名重,這樣的道德和學問都是中國傳統社會祟尚的生活價值,這些高士如何以入世之儒行修身,卻希望保全道家出世之志?同樣終身不仕的皇甫謐所處的魏、晉時代,士人們在出、處之間糾纏,的確突顯了中國一脈不曾斷過的儒、道交融的課題。

2010年4月9日 星期五

冰 箱 之 聲 [筆隨]

位在角落原本色調鵝黃,如今已轉暗橙斑斑的冰箱進門那一年,我們家的阿萱剛進了小學,阿萱現在的年齡減去六歲,就是老冰箱此時的高壽,喔!真的很老很老了,不能怪它沒日沒夜地,總要出聲。

凌晨五點過幾分,這個老冰箱以它一貫長而沈而重,鼻音似的馬達啟動之聲,宣告夜班結束,日間當值,接著,以它正常的頻率和聲量,說明今天冷藏、冷凍任務必然順利進行。在反覆而固定的機械音響中,夾雜一種像一頭鵝 (不是鴨) 搖頭擺頸時沈沈的喉音,一聲隔著另一聲,於是原先的運轉之音聽起來就不那麼單調、無奈。當彷彿是一頭鵝發出似的喉音漸歇、漸低時,機械的音調聽起來好像高亢、起勁了些,我不禁懷疑這組老馬達自動加了速。大約一、二十分鐘後,冰箱背後散熱用的金屬網架以熟練而簡潔的急促顫動形成一個戛然而止的音節,全體進入另一階段的安靜時光。

約莫上午十點左右,在我靜悄悄的屋內,以一串細細短短卻輕輕脆脆的序曲開場,我老邁的冰箱開始一段經常而規律的發聲,間歇地加入一種很像一隻老母雞會發出的,當夏日午後在草地上低頭覓食時,算不得抱怨的一類自言自語。我坐在家中,一個和冰箱一樣固定不動的座位上,翻閱一本又一本不同的書;靜默中,一道和緩而輕微的空氣流動,讓我無端飛進遙遠而幽邈的世界,從我的兩耳到我心深處,似乎我的靈魂可以自由逸出、隨時飄入。有時,我在家中較遠的一個角落,聽著冰箱平靜而均勻的音響,環顧身邊一概經年的老舊傢俱,以及從年少至今收集的各種書籍;移目窗外,遙見遠山伏仰,群峰高低,山腰處有一廟寺,有一靈山之台,也有幾戶人家,幾座見棄殘屋。一種長尾巴的藍鵲,常在樹梢簷角,群飛群噪,而我陳年的冰箱正以它忠實的節奏,與我共享世遺兩忘的安寧。

夜間十點差幾分,我的今日已畢,準備上床與拖鞋告別,此時,冰箱打開緩緩增強的工作之聲,達到慣例的音量後,即以一種收歛、委婉的反覆節奏告知我所有食糧儲存的可靠溫度,我乃闔眼入眠,留一室無聲予冰箱的夜間獨奏。去年冬天,我出門一段時間,當我回到家,丈夫慎重地告訴我說:妳不在家時,這個冰箱常常發出很巨大、很慘烈的聲音,我以為它要掛了,妳一回來,它好像又安靜了。可憐啊!我的老伴和這個老冰箱鐵定共度了一個漫長的季節。

2010年4月2日 星期五

阿 Bae [遇見]

兩年來,我不只一次提醒自己,下回遇見一定要問一問她貴姓芳名,可是碰了面,我就是一絲兒也沒有稱呼的問題。私下我一直叫她「阿 Bae」,懂得閩南語的人可能好奇這個女人到底有多醜,但也應該感覺到我這一個「阿」字該有多麼親切啊!

第一次碰見阿 Bae 是在兩年前一個清爽的春天早晨,山谷的微風,林間的鳥語,周遭盡是朝露與旭陽,我走在山徑溪邊的此時此刻,絕對不能預期會有一雙銀色高跟拖鞋,以及一襲黑、白混搭的薄紗衣衫向我迎面而來,就在約三公尺遠的距離處,我看見一束衝天的染了什麼顏色的頭髮,飄動著發亮的髮帶,在這個女人瘦削、黝黑的臉龐上有極盡可能的彩妝,似乎藍、綠橫在眉、眼處,而紅與紫則在雙唇和兩頰一帶,一時之間,我無法看清她的容顏;事實上,透過一顆門牙的缺洞,她以難免漏氣的音腔,熱情的嗓門向我親切問早,緊隨著連珠一串地讚美晨光與山景,我很快就接納了她的友善,以及從此以後每一回碰面時,她重覆的熱情問候與 blah blah 的讚嘆。

阿 Bae 的正職是開著一輛白色的箱型車,每天一早沿著山區道路到一些人家收集山區的學齡小孩去上學,傍晚時再把這些孩子們分送回家。載著一車孩子的阿 Bae 總一定上好滿臉熱鬧的妝,披掛各種時尚的衣物,蹬著細高跟鞋,從駕駛座位伸出掛著閃亮手鐲的左手向路邊的熟人熱烈揮擺。阿 Bae 也種花,也種菜,但是她總是這麼說:種菜,好玩嘛!可以活動一下身體。總之,有益筋骨、小腹什麼的;因此,她總是維持所有繁複的妝扮,即使在施肥的菜園子裡。只有在她的花圃上可以感受她從小山居的自然經歷,尤其兩棵絕色的玫瑰花,種在一小塊特意經營的沃土上;每次我佇足讚美著花,她就不禁要話說從前,如何曾經一個少女,翻山越嶺到城裡去;如今結婚生子,依然回到山中的老家;如今山區有了道路,農家有了汽車,世事 blah blah 諸如此類。阿 Bae 遇到我的時候,話越說越多,有時她談教育,雖是一派陳腔套句,倒沒有一丁點偏差;她也感歎環境變遷,滿嘴老掉的辭彙,但也沒一個字眼不對;她積極地高談闊論,不下於拼命妝扮的心意,我懂得她的友善,也看得出她企圖開展視野的努力。

於是,每次路過阿 Bae 位於山路旁的花圃和菜園時,我會停下腳步欣賞她種的所有植物,她則快樂地享用我片刻聆聽她發表高論的耐心;雖然至今我還不能分辨她的真正容顏,倒已經非常習慣她發聲漏氣而且十足八股的反覆言談。依此,我到底還要不要問問她的尊姓大名?


A-Bae
[ Translated by Huai-Ti Lin 林懷玓 ]

For two years now, I reminded myself more than once to ask her real name. However on every encounter, I never seemed to have a need to address her. Privately, I always referred her to as “A-Bae”. For those who know Taiwanese would be curious how ugly this woman really was. At the same time, the prefix “A” inferred such familiarity between us.

It was a clear spring morning two years ago when I first met A-Bae, with mellow breaths in the valley, chattering of birds in the woods, and morning dew against the crystal clear sunshine. I was walking on the mountain trail close to a creek, and suspected that I had imagined hearing the sounds of high heel slippers. Also unexpected was this figure in some black and white flimsy silk dress in my collision course. Just about 3 meters away, I saw an explosive type of hair style with various ambiguous colors with sparkling hair ribbons. This woman was skinny. Her dark face was covered with all the possible combination of make-up. Roughly speaking, it was bluish green around the ocular area and reddish purple pink around the mandible vicinity. For a moment, I couldn’t quite make out her face. Well actually, she spoke up first through a missing incisor tooth with some leaky accent yet animated tune. Her salutation was followed closely by a series of admiration of the mountains and morning views. I quickly accepted her friendly greetings and all the numerous repetitions whenever we met afterward… blah blah blah.

A-Bae’s official occupation was an unofficial school van driver. Every morning she would collect kids in the mountain community with a white van and put them into their proper day-care locations (sometimes called schools). Every evening, she would also send all the children back to where they take showers (otherwise called home). With a van full of little people, A-Bae always wear a face full of make-up, a creative combination of fashion gowns, and very narrow high-heels. Out from the driver’s window always hung a limb with shiny wrist-cuffs. This limb was responsible for executing diplomatic movements. A-Bae also tended a garden with flowers and some vegetables. But she always says that gardening is for fun, and it works the body a little. The bottom line was something regarding whole body muscle tones and lower waist… Therefore, she could keep up with her heavy make-ups, even in her freshly manured garden. However, her garden was the only place that could help me associate some of her earlier experiences in the mountains. Her two well-tended roses impressed me especially. And every time I stopped to admire these two beauties, she would tell me how she used to be a young girl who hiked long distance just to get into town. And now after she had a family, she moved back to her old place in the mountains. Nevertheless, it’s not the same anymore. There are actually roads in the mountains and most farmers have cars…etc…blah blah blah… A-Bae became very talkative when we met. She even talked about education. There were such obsolete concepts, but presented quite accurately. She also talked about climate changes and environmental issues. I heard many interesting vocabularies in these speeches without any definitions. Her efforts in lecturing were equal to her efforts in coloring herself. I understood her friendliness and her efforts to opening to the new world.

For all the depictions I’ve presented above, I always stop by her garden whenever I take a walk around the mountain trail. Then I would admire all her plantations and listen to her lectures patiently. Although I still haven’t seen her real face up to now, I have gotten used to her leaky voice and various repetitive speeches. In which case, shall I ask her real name?

在故事中尋找生活期待的感覺 [書頁]

我喜歡生活中取材的故事,希望透過這一類作品的閱讀獲得一種感覺,在文學的意義之外。我相信,縱然是一般尋常物件,日日反覆的瑣事,或那麼一個稀鬆平凡的人,只要作者筆端飽蘸人情,文字可以傳達此中真意,我們就可以在這樣的故事中找到生活期待的感覺,我稱之為,希望。

早期閱讀琦君的作品,看著她如何巧取生活什物,如何俯拾日常情節,由於一種獨到的心眼和善感,也因為她細膩的筆觸,琦君讓周遭很多溫和寬厚的人物在不同的處境中,述說無數包容的故事,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並不刻意偉大,只緣於本性或信念的良善,因此可以包容一切,甚至包容自己難堪的命運,這樣的寬闊不僅使一切個人的坎坷顯得平緩,甚至讓人間充滿一種希望的餘裕。這幾年讀到19到20世紀美國女作家 Laura Ingalls Wilder 的 Little House 系列作品,以及加拿大女作家 Lucy Maud Montgomery 的Anne of Green Gables的故事,我同樣從中體會出生活起意的種種情味;這兩位西方作者都曾經面對粗糙的命運,懂得生活的百般滋味,也由於一種生活與寫作融合的態度,以及真實歷練之餘的委婉與深刻,她們自然而流暢地描繪生活周遭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面對殘酷的生存鬥爭和險境,或時時降臨的各種考驗與艱困時,一幕一幕家人、朋友,或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在飢餓、嚴寒、疾病、遷徙之中分享食物,圍聚爐火,共度無數生死難關,故事的叙述中傳遞了撫慰人心的信賴,和愛,一種溫暖的人間關係使所有的遭遇有了美好的記憶和未來的希望。

閱讀這一類作品無寧是在尋找一種生活期待的感覺。我因此也珍藏著這樣的故事,記憶中,一個單純而滿足的孩子曾經使我看到貧乏歲月裡希望的光影。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名叫「秀鑾」(當然,我們小學時代的那個鄉村小學,共有N個秀鑾,不過,沒有人因為這種巧合而煩惱。)這個女孩眼睛細細小小,皮膚乾淨而且紅潤,兩頰起伏著深深的酒窩,酒窩裡時時盛著盈盈的笑靨,我的印象中,那真像是一朵春天的小花,我總是看著就不禁微笑。到了下課時間,同學們紛紛掏出各式零嘴,一半解饞,一半獻寶;秀鑾會從她顯得窄小卻極乾淨的上衣小口袋裡,愉快而得意地取出用幾分之一大的一小張衛生紙整整齊齊包著的一顆或半顆酸梅,( 註:那個年代,衛生紙是奢侈品。)充滿滋味地輕輕咬一小口,再重新小心翼翼地包好酸梅,放進她小小的衣袋中。紅色酸梅總是染得她的雙唇更快樂,笑得更開心。四十幾年了,我永遠懷念她那小小滿足的衣袋裡的酸梅,一種希望的感覺。

這些作品描繪了某個角度可以看到的生活真實面貌;是真實,必有殘缺,但是故事中表現的所有包容、信賴、和滿足的人間情味,使所有的缺憾有了彌補的希望,而希望正是生活中最美好而令人期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