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0日 星期六

南山其遙乎?更有遙于南山乎? [書頁]

南山,我意指歸隱之地,南北東西不是重點,是山或者不是山,也都無妨;關鍵在:離開人世核心,走向寂寞邊緣,甚至是「莫知所終」之地。對中國傳統的讀書人而言,一場圓滿的人生機遇正是始以學優入仕,終則歸隱山林;生命的前半段服膺儒門書生的入世宗旨,後半生則追隨道家中人的高蹈遠引。身在宦途當逐世祿,一旦告退,則覓仙蹤。這一路主流思維,似乎兼修儒、道,有進有退。依此而論,南山豈遙乎?不過是從功名世界走向終老之鄉。的確,另有一類「性本愛邱山」,視隱如歸者,身雖在魏闕,心實在江湖,既知無意仕進,當下回歸自然,成化外之民,這一類是道地的歸隱之士,而南山只在一念咫尺。

在南山之外,另有遙於南山處,我稱,那是逃隱所在。晉代皇甫謐所撰「高士傳」一書,小小一册寫上下八代,自唐堯以至曹魏,共九十多位高士的脫俗之舉,書序中標舉其「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終始」的原則,可說是絕無彈性,斷不妥協。一心不肯身列官場,足涉宦途,偏偏修身得道,賢名在外,以致眾官推舉,徵召屢至,甚者登門延請,殷勤再三;面對當政者的仰慕誠意和天下大義,如何「保難奪之節,執不迴之意」?當然,走為上策。從核心走向邊緣有很多選擇,高士們逃隱的行徑有「入深山」、「采藥不反」、「入於海」、「乘船浮海」、「徙東夷」、「遂去」、「自閉匿」等等,所謂身隱之道,不外脫離現場;還有一種人間遁法,自在人間而「人無識者」、「時人莫識」、「眾莫知其誰」;更具人性和人情的隱居則是「以壽終」、「卒于家」,高士以壽終者殊多,也是側面說明不為官的全身養生之意。既是堅決之隱,一個「逃」字勢所必然;唐堯以天下讓許由,以天下召許由,可憐許由不知如何從中解脫,問道於巢父,巢父責備他:「汝何不隱汝形,藏汝光」又說:「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不能人人都效法巢父「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令人望樹高嘆。然而也許正如巢父所見所言,許由不過是浮游求名罷了;端視許由身後得配食五岳,受世世奉祀,不知其本意究竟如何。

換一個角度看,逃隱之意未必是逃是隱,只是恰恰反向的另一種追求,追求的不外乎安身立命,誠如古代堯時的善卷先生所言:「予立于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絺葛,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因此,摒絕官宦之餘,高士們大抵選擇漁、樵、農、牧,所謂自然產業,也有占卜、行醫,不涉人事;其中耕織為業者最多。在中國,務農有其方便,也有它的傳統,隱士耕讀一向是完美組合。在必須自食其力的隱居生活中,墾荒躬耕、飲水食菽、蓬蒿為室,是物身之需必求極簡,其精神之境方可無限;一些高士互引同道,更可堅其隱志;有的高士家有賢妻,其妻之隱意往往徹始徹終,如陸通、陳仲子、梁鴻、龐公者,豈是夫唱婦隨,根本是老妻護法,如老萊子之妻,在老萊子接受延請,許諾從政時,「妻投其畚而去,老萊子亦隨其妻至於江南而止。」甚矣乎!(太過分了吧!)古今連名字都隱掉的女流高士不知還有凡幾啊!

不論以歸或逃的姿態遁其身或隱其名,終究是一個拒絕從政的動作,而「政」之所指在天下蒼生,在芸芸眾庶,選擇背向人群,意謂著否定世道,或超然人間。「高士傳」中的高士很多以孝悌聲聞、以通經授徒、以行義名重,這樣的道德和學問都是中國傳統社會祟尚的生活價值,這些高士如何以入世之儒行修身,卻希望保全道家出世之志?同樣終身不仕的皇甫謐所處的魏、晉時代,士人們在出、處之間糾纏,的確突顯了中國一脈不曾斷過的儒、道交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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