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0日 星期一

我 的 朋 友 丁 丁 [書頁]

丁丁成為我的朋友乃基於三大理由:第一,他表現出強烈的正義感,而我同樣擁有堅定的道德意識,自古英雄所見略同。第二,他非常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而我待人也絕非現實算計之流,從來物以同類相聚。第三,他具備完美的行動力,這一點我卻是遠遠望塵莫及,然真心以朋為師,正需要這樣的益友給予精神鼓動,並提供我積極行事的參考。何況由於我的朋友丁丁,我一道認識了他那一掛可以活化人性的傢伙,包括為酒可以賣命的哈達克船長、搞科學也可以搞笑的圖納思教授、雙胞笑果加倍的杜邦兄弟等等,當然不能漏掉書中那隻好解人意的小狗米路。提到這一票千秋萬世絕不腐朽的漫畫人物,不知有多少人要對編繪『丁丁歷險記』的比利時畫家艾爾吉致崇高的敬意和無盡的謝意。

出生於二十世紀初 (1907─1983) 的比利時畫家艾爾吉十四歲時加入中學的童子軍,得了一個綽號叫「好奇狐狸」,而他最早發表的漫畫作品也出現在童子軍的刊物上,這樣的童軍性格和創作起源或許決定了他所創造的故事主人翁─丁丁的基本特質:正義、和平、善良、勇敢,當然,這是一系列的冒險故事,其中充滿了好奇和探索。從陸續加入的各種生鮮角色和一系列獨創故事的取材,可以看出艾爾吉在童子軍式的道德之外,還具備頑皮幽默的性格,以及認真嚴謹的態度。為了編繪『月球探險』的故事,他成立了一個工作室,邀請了很多合作者提供專業知識,協助搜集資料,共同討論細節,加上艾爾吉本身的想像力和令人莞爾的文字風格,使兩本月球探險的漫畫書在人類科學史上真正登月之前十幾年出版,而書中情節毫不荒謬,涉及登月的相關知識也頗有科學根據。1933年,艾爾吉與一位中國留學比利時的藝術系學生張仲仁相遇、相識,張仲仁向他深入描述中國當年的國內和國際事務,以及中國人傳統的習性和思考,這一段機緣對艾爾吉的一生以及他的創作是一個決定性的轉捩點,他開始對中國做徹底的研究和準備,之後完成有關國際販毒事件以及中國當時外交處境的『藍蓮花』故事,更因為他和張仲仁的友誼而產生另一本『丁丁在西藏』的精彩動人作品,在這個故事裡,丁丁到喜瑪拉雅山的冰寒世界要拯救他的朋友張仲仁;在真實的生命中,艾爾吉在很長的歲月裡也一直在尋找當年的好友張仲仁,終於在他死前一年多的病床邊,兩個異國的老人得以重逢歡聚。

我的朋友丁丁的正義感表現在他所有不經意的行事邏輯中,見人有難,在千山外則翻山越嶺,在急流中則縱身入水,從來毋須思索,稍作猶豫,人性的表現在他身上真所謂:純粹善良。令我思之再三的是『丁丁在西藏』的故事中,他因夢見好友張仲仁在飛機撞山的空難中逃過一劫,但身陷山區的冰雪世界,向他托夢求救,丁丁決定前進冰天雪地的災難現場救回好友,任憑所有的人都加以勸阻,斷定他的朋友毫無一絲生機,他說:「既然我相信他還活著,不管有多困難,我都得去救他。」善哉!丁丁不只「見」危要救,甚至心中「有感」朋友之危,也必然義無反顧,這已非一個「勇」字,而是精誠之至。談到丁丁的有情,事實上,比起所有其他的角色,丁丁顯得平淡、冷靜、理性,很難見其至情至性,但是,看看丁丁的所有歷險行動,除了本身的好奇、正義外,他總是出於情誼而為別人奔波,正是典型的至性真情而非口頭施惠的一流人物,而借著丁丁和朋友之間的坦白真誠、互信互助,艾爾吉已經成功塑造一個令人又愛又羨的溫暖人間。我的朋友丁丁肯定有數不盡的跨越時空的朋友。


1960年代初,當媒體訪問當時的法國總統戴高樂,晚上在床頭放的是什麼書,戴高樂回答他所放的書正是『丁丁歷險記』。我可不只床頭,包括書桌、搖椅,出門時的背包,似乎能讓我的朋友丁丁無處不在,我就如同隨身携帶鎮定丸和興奮劑,於是險處可以沈著,暗處能夠見光,頹處則有人提挈一把。1982年,為了慶祝艾爾吉75歲生日,比利時的天文學會特地將一顆剛發現的行星命名為「艾爾吉」,這顆星星就閃耀在火星和木星之間。由於我的朋友丁丁,我認識了遠在陌生國度,已經作古的艾爾吉,艾爾吉又把多少世人的眼光拉到宇宙極遙遠的一顆閃亮行星上。生命是如此渺小,又如此邈遠,而朋友可以如此親切,又如此真實。

2010年8月28日 星期六

可 憐 夜 半 的 空 中 之 聲 [筆隨]

昨夜將近子時之際,天上單懸著十五剛過的明月,山區人家早早熄燈掩戶,我正輕輕走往夢鄉。忽然誰家開始播放出要人分享的歌聲,是一名男歌手以全體抖音,加上低沈而嘶啞的吶喊唱著一首極典型的日本浪子風味的通俗情歌。我又不懂日語,哪能斷說這歌一派俗情?你聽,這歌聲的顫抖、壓抑、低沈、沙啞,誰會否認這正是一首纏綿、苦情、悽涼的男女哀歌。此時孤月冷清、群山不動、夜闌人靜,偏有山居之人愛此斷腸的滋味,分送這如泣如訴的歌聲,除了一場清眠被擾,我想起記憶中兩種夜半空中之聲的滋味。

大學畢業後,我在中部一個小鎮的一所大型中學任教,學校位於小鎮邊緣,與疏疏落落的田間農家相隔幾畦田疇,一旦學生的晚自習結束,有的被送回家,有的被趕進宿舍,偌大個校園真是鴉雀無聲、一片漆黑,此時只剩孱弱如豆的農家燈火在無邊的黑暗中閃鑠,一架收音機開始送來收音不甚分明的地方戲曲廣播,你聽,老是一齣又一齣的旦戲,標準苦旦戲,唱不完的哭調,因為哭著唱,以致唱得很慢,唱得很長,不管月盈月虧,春耕秋穫,每當夜深寂靜,不知怎樣的一個農婦 (絕不會是個農夫)熬過她白日的操勞,正在如此幽幽咽咽的唱戲中安撫疲憊之心。

更遙遠些,當年我十歲不到,住在南方一個安靜的鄉村。每個夜晚,家人紛紛入睡後,不知哪家鄰居總是小心地開著他的收音機,收音機裡面正有人用低低的嗓門進行單人廣播劇節目,似乎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打從音箱的屏幕娓娓道出。我的耳朵靈,心思又敏,凝神摒息了好一陣子,卻只聽清它的過場音樂以及一些背景音效,你聽,它先來一段陰森森的風聲,接著幾下沈重的腳步聲,然後「咿呀」開門聲‧‧‧鐵定是讓人睡不著的故事。這些從沒讓我聽清楚的夜半故事老叫我遲遲不能入眠,第二天當然遲遲不能起床,我真想知道是哪家的老伯,第二天不用起早上田去嗎?

所有這些夜半而來的空中之聲,總是發生在鄉村小鎮,總是帶著濃濃的悲苦情調,正是記憶中五、六十年代台灣南方小鎮的滋味。至於昨夜傳來的空中顫抖歌聲,想是有人無意之中回到他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恩 債 與 親 情 [書頁]

在『論語』為政篇中,有幾章相繼是孟懿子問孝、孟武伯問孝、子游問孝、子夏問孝,而孔子的答覆並沒有唯一的標準,例如:不要違背禮節、要心存敬意、要和顏悅色,要避免疾病之憂,大致強調實際盡孝時的態度和修養。而在學而篇中孔子論孝則提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三年之數也許不必深究,但是無獨有偶,在陽貨篇裡當宰我表示為父母守喪三年實在太長,耽誤了其他正事,改為一年就足夠了,孔子反問他:「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宰我直言:「安!」孔子雖然當面回答「女安,則為之!」回頭還是感慨宰我之不仁,並提出一個貌似簡單實則複雜的說法:「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三年之數不該是討論孝道的重點,但是數字本身確實具有要求和限制的雙重意義,在『禮記』檀弓篇下,孔門的有子和子游二人討論父母之喪的禮,嫻熟禮樂的子游說:「禮,有微情者,有以故興物者。」闡述儒家的禮有節制感情,免於氾濫之意,相對也有借助行禮的情境以觸發內心感情的作用,如果放任「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也就是說,可能發生如宰我對父母的不仁,或根本是戎狄野蠻人的那一套做法。我們從以上的觀點和說法切入,看看儒家的孝道究竟是基於一筆恩債,或是出自人性親情。用「債」字似乎顯得無情,事實上,這個字眼意味一種絕對平衡的關係,有去有回,而且不多不少,而中國的「禮」字不也祟尚有來有往,互相對待的精神?因此,我以「恩債」論行孝當不致傷其情,而且能包括禮之用事。依孔子之意,為父母守喪三年乃是參考三年的襁褓之恩,由於人子思及父母懷抱之恩,三年服喪期間「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因此甘願以粗儉的物質生活呼應其孝子之心。為了後補可能疲弱的孝子之心,或過度的喪親之痛,儒家乃以禮調節行為,務使一般庶民至少做到有恩報恩,有債償債的基本人道,而最終還是希望以襁褓經驗觸發人子的孺慕之情。孔子教孝從簡單的恩債關係入手,無意間反應了他對人性的務實考量。

長期以來,我從老一輩的婦人處時時耳聞一種說法(為什麼婦人易發此論?),認為此生的人際遭遇緣於前世種下的債務與債權關係,越是親密的人,這個虧欠連結越是宿命,夫妻、手足,尤其是親子之間,若得一孝子乃因福報,假如養出個不肖子,則活該上輩子欠他的,把一場親子對待視為難逃的宿債;而今生基於父母有恩,子女必須回報的道理,又生出「養兒防老」的觀念,從這個觀點出發,子女盡孝成了報恩還債的動作,很少論及孝道中的親情成分。最近我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一位著名女性人類學家本尼廸克特女士的著作「菊與刀」一書中,看到她對東方孝道的觀察結論:「因為父母對孩子有恩,子女必須償還,所以必須服從父母。」尤其就她此書研究的對象─日本的服從式孝道,提出一份研究資料,指出在償債心態的驅迫下,尤其子女只能單方面地回報父母而不能對父母有所要求的情勢中,有些日本子女因而對父母生出仇恨之心。書中強調在美國人看來,這樣的孝道「是對人權和幸福的極大侵害」。廸克特女士對東方孝道中報恩償債的批判並非無的放矢,一旦世道不厚,算計之心難免,則恩債式的親子思維恐怕使孝道的真精神日漸式微。

在世代傳承的行孝通則中,的確已經加入很多人性化的詮釋,孝道的原始精神從動物本能之愛,發展到人類社會報恩還債的責任關係,甚至這樣的關係也開始動搖,如今我們可能再以襁褓親情呼喚孝子之心否?春秋末,當孔子死後,群弟子基於對朝夕相處的夫子一片孺慕之情,乃比照父母之禮為他守心喪三年,三年期至,弟子收拾行囊準備回鄉,大家相對痛哭,而子貢則繼續築屋於墳地,獨自為夫子再守三年喪。是心中依依之情,何須禮為之設?

2010年8月25日 星期三

再 見 農 村 [遇見]

政府針對鄉村建設有一個政策方向,希望借著翻修道路橋樑,建造公共設施,拓展農產直銷市場,並保持自然生態,以再造並發展台灣老舊而破落的鄉村社區,以及偏遠而屢遭天災的山間部落。台灣以中央山脈為脊幹,七成左右的土地面積可以稱之為山區,而以農業為主的鄉村又佈滿中北部以南的平原地帶,可以想見這項鄉村建設是極大的工程。在撥給經費,再造行動之前,政府鼓勵村莊社區之間互相觀摩,彼此借鏡,因而興起一種時尚的活動,稱為:社區參訪。我對社區建設談不上熱情,但是對鄉村和山中居民的生活文化很有興趣,因此前後參加了兩次這樣的活動,走訪了中部地區七個山中和鄉間的村落。我心中不能沒有感慨。

所謂的村落乃相對於城市都會區而言,根據中國社會學家李銀河對村落文化的長期研究和田野考察,歸納一般村落的生活文化有四個特質:其一,村落的規模以村民相互熟知的極限為大小,包括地理範圍和人口數目;其二,村落成員的流動性不大;其三,村落中人在生活中很多細節有相互競爭的傾向;其四,村落中的成員在各方面都有趨同的壓力。首先以村落的人口規模而言,台灣目前多數的農村的確是人口外移,處處冷清,針對這個現象,希望以便利的交通,現代化的設施,以及就業的機會吸引人口回流,甚至疏散附近的都會中人,這個作法確實收到相當的成效。我在很多的山莊和農舍的土地上看到新蓋的現代建築,以及頗為講究的別墅,房子前面空地停著各種時尚的汽車,這些回鄉的農村後代或另有家居的外地人口,基於各種原因,在城鄉之間的道路上頻繁地進出,已經造成極大的人口流動性,也必然違背村落文化中成員相互熟知的特質。依此而論,鄉村的發展已不可避免地走向去村落化。

如果我們回頭了解真正鄉居於此,並以當地的相關農業作為主要營生的農民,那麼我們會看到在同一個村落裡,基於地質條件、農作技術、天然資源、以及家業的傳統等共通性,以致整個村,整個鄉有大致相同的農產品,我們往往可以稱某某耕作區是甘蔗盛產地,某某農業區是文旦之鄉,等等。一旦收成,全村,甚至全鄉的農產品經由當地農會統合輸出,同一鄉村的人很少是農產品互相競爭的商場對手,村落成員習慣在其他生活細節裡競爭,諸如誰家人丁旺,媳婦能幹,豬仔肥大,田產幾甲,墳墓多高,等等。如今,我們整個社會鼓勵農家即是商家,農業自產直銷,既然農人準備擺攤交易,就不得不懂行銷和包裝,也不能不學會降低成本,增加利潤的市場規則,從此村落鄰里之間由於同質產品的推銷造成相似商品的競爭,為了出奇致勝,爭取顧客,原先彼此熟知的關係在利益的衝突中也悄悄地消失了。

事實上,我們談論的已經不是一個傳統村落的發展,而是另一種新型聚落的取代。不同於擁擠、污染的現代都會,這些位於山中林蔭深處,溪谷水流兩岸的桃花源,對已經懂得如何賺錢,又懂得怎樣生活的人士,四通八達的道路正方便他們的轎車隨時出入,營建他們養生休憩的另一個選擇;而因為自然景觀的優勢,以及農產文化的熱鬧推銷,假日中滿山滿谷的人潮也使鄉居之地如同急速交易的賣場,高峰式的經濟行為使人異常地亢奮。在我參訪之中,我親眼目睹兩位當地因應參觀人潮而出現的收費解說員,因為各自帶團解說的不同而互不相讓,強烈對峙。也耳聞社區之中由於經費的分配出現鄉人之間嚴重的派系分立。而在鄉間的路上,我看到一輛在地人的摩托車從參訪的人群中穿過,大聲吼道:這不是你們家的路。也在一場座談會中聽到一群村民強調他們只要居家不要觀光的心願。我當然也見識到一場又一場農人生澀而粗糙的促銷活動,以及產地的店家裡自行加入運送費用和中間盤剝的農產品高標價。

一場農村再造的運動勢必消滅某些傳統村落的特質,在一切生活資源講求公平的前提下,以目前所有的建設,企圖拉近城鄉之間生活文化的差距,是否正是道地鄉下人所期待?或根本只是無心的外地人所樂見?可以確定的是,對於尋找一處原鄉的傢伙,或主張社會人文結構多樣化的人士,恐怕只能揮一揮手:再見農村。

2010年8月21日 星期六

有 誰 需 要 記 憶 千 真 萬 確 [筆隨]

最近有一份英國某大學的研究報告說,所謂的童年美好回憶有一部分可能是假的,純粹是自己杜撰出來,根本是一段虛構的情節。這份報導同時以美國西岸某大學研究發表的「假的記憶」說法互相印證,歸結人類的記憶實在不可靠,尤其是美好的記憶版本。

有人會同意:問題不在記憶能力本身,而是由於一般人對遭遇的人物和事件情節有選擇性記憶的傾向。這樣的說法顯然又過度肯定人類操作記憶的自主性和掌握度,能夠針對人物對象或事件發展選擇觀察的角度和偏好的情節,並將這一切經歷加以組織連結,完整鎖入記憶。我同意選擇性的存在,更進一步認為在這一道選擇記憶的動作之前,大多數的人已經受限於其接受刺激和訊息的薄弱能力 (重則麻木不仁),這個局限有人天生已然,還有人乃習慣中積漸而成,不論先天與後天,總之,他們的腦袋記不得那許多,也無所謂記不記得什麼。還有一種少數精神特異或身體缺憾的人,他們選擇不記憶,你沒道理問他要一個故事,不管真的假的。更重要的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個人的幸福與快樂必須以畢生心血爭取,是終身戮力以赴的大業,人還有多少餘力「換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心情聽明白人間故事的真相?即便是自身已經過去的歲月,有誰需要記得千真萬確?浮光掠影、鏡花水月,大嘆之餘,杜撰記憶、虛構情節,也不過是浮生螻蟻的一場夢囈,誰說不宜?

歷史是最大多數人的共同記憶,也是人類引以自豪的人文精神事業。不論近代西方堅持的「如實直書」的史法,或中國自始標榜的「秉筆直書」的史格,都不約而同強調歷史記錄的客觀和真實。但是西方現代的歷史學家已經沒有多少人相信可以重構歷史事實的全部,直指那是一個「高貴的夢」。而就在西元前607年的中國春秋時代,晉國太史董狐秉筆直書曰:「趙盾弒其君。」弒君的罪名何等之重,何況趙盾雖極不滿昏惡的晉靈公,但實實並未手刃其君。虧有左氏春秋把這椿弒君公案的來龍去脈補充說一分明,孔子並為此論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所謂良史的春秋筆法,寃人之處卻是難免,如果各種角度、立場,難以俱到,而史料、文獻又不能周全,那麼,真相和事實談何容易!有一位年輕的科學家不無感慨地說,愛因斯坦(也許我對這個人名的記憶有誤) 認為不完全的真實還算不得是最後的真實,面對眼前存在的科學不敢大言真理,而回顧人類遙遠的過去,如何肯定千真萬確?

文建會為了建國百年慶,找人拍攝國父的紀錄片。舉世認識孫中山的人多達可以億數,研究孫逸仙的專家也不少,有人感念其創建民國,對他的革命事業多所著墨,有人佩服其三民主義的建國理論,於是從他的思想和眼光入手,當然有人強調孫中山「是人不是神」,細細探究他的情感世界。如今針對所謂的「紀錄片」拍攝出現了史實之爭。爭執的雙方,有一位是政治思想家,另一位是個作家,希望他們看到同一個孫中山並不容易,何況有了拍片的動作,又加入一個電影導演大談藝術創作的「無中生有」論,我們可以預見孫先生鐵定製造另一波熱門話題。長久以來,很多的小說、電影、戲劇,一旦註明「真人實事」改編,就隱隱透著一股震撼的力道,是因為真實本身比創造的天方夜譚更容易激動人心?或是眾人皆知:真相難能可貴?

2010年8月10日 星期二

爬 壁 虎 受 難 記 [遇見]

爬壁虎不是貓科動物,它以善長爬壁得名,至於名字中可以帶個「虎」字,應該歸功於它的強悍有力,正如走壁之虎,是爬藤植物中的強者。可憐哀哉此虎,今年七月慘遭一場災難,提前凋亡。

災難現場是山中一堵灰色擋土牆,橫長30米許,縱高可四個樓層,因壁面凹凸,間有縫隙,十多年裡,一拜四季吹來的風,挾帶四處的塵土填入、舖實所有凹縫和凸隙,再得經年間歇而下的雨,落腳的塵土於是攪和了雨水,成了壁上的土壤或泥塊,最後,承每個晴日的陽光從冬到夏地普照著。有一天,就有那麼時機成熟的有一天,第一枝爬壁虎伸入、著壁、蔓延、前進,第二枝伸入、著壁‧‧‧,第三枝‧‧‧,以向左向右的主軸橫展無數的藤幹,再以千萬的蔓條牽引其間,終於打造這一片壯觀的爬壁虎版圖。今年春天一到,歷冬而蕭條的老藤便再度生出千萬的嫩葉,密密實實地覆蓋整個牆面,在風中招搖它數大的脈波,日照下閃現全方位反射的光影,這一幅簡單渾厚的壁景展現爬壁虎的固著與擴張,無可取代。直到六月中旬,翠綠而神氣的千萬虎葉仍是這一長壁唯一可見的風景。

六月下旬,典型的夏季日照開始露出強悍的霸氣,向無可遁藏的大地示威,幸虧時而降臨的好雨甘露,一壁虎葉依舊昂首展顏在盡日的光和熱中。到了七月,一場災難開始。偌大一片天空縱使灰雲時時飄過,隨之悶雷在午後的山中頻頻響徹,可是降雨的期待卻逐漸成了眼巴巴的乾望。原先虎葉面上的油光亮彩已經暗淡失神,招搖的葉影也開始現出無勁疲態,每到一日將盡,在深邃的牆影裡似乎聽到全體虎葉的嘆息,而曙曦乍現之際,面對刺眼的晨光,沮喪的葉柄只剩垂死祈憐的奄奄姿態。煎熬直到七月中旬,乾旱與酷暑已經雙刃齊發,而雲霓之望也到了棄絕關頭,從葉尖到爬藤,爬壁虎全部失去翠綠的容顏,只見枯瘠的葉脈,垂掛的葉片,乾褐的老藤,有些藤幹甚至失去著壁的一點力道,頹然滑落,成下墜狀枯懸於粗糙的壁面,裸露而現的灰暗壁面只剩蒼白的空洞。

整整七月,終究沒有等到一場及時的好雨,這滿牆的爬壁虎已經注定凋亡的命運,可是,葉落的季節未到,全體枯槁的葉屍依舊緊著藤幹,垂吊的姿態猶如過度曝曬的魚乾,更像爬藤族類的集體木乃伊,在八月初的一場低壓雲系、偏南氣流帶來的風雨中哀哀搖盪,彷彿死有餘辜,心有不甘,怨風雨何以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