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30日 星期四

秋 風 吹 起 [筆隨]

入夏以後,我開始等待秋天。一個傍晚,我驀地發現樹上葉子搖顫的姿態帶著絕望的痛快,眼見所有葉片都蓄勢待發,旋即瘋狂起乩,一陣又一陣的翻騰恍如大海的浪濤,一波緊接著一波,喔!正是久違而等待的消息。秋葉在樹上搖顫不足,索性離了枝頭,在風中胡亂飛竄,不知要歇往何處。有時片刻,風似乎不動,藏在溪邊的垂枝,也在石壁的蔭處,直叫滿山滿谷盡是一種秋意。

秋風吹到山頭,最愛戲趕散漫的行雲,有時吹向東邊,有時推往西邊,有時,甚至從山的另一面,肆意的秋風推擁著一團一團的厚雲,翻過山頭滾滾而至,一面山坡頓時濃雲罩頂,帶來一場驟雨,可沒幾下雲又被風吹散;有時,風似乎失了力道,層層積雲看似動彈不得,我方移目片刻,雲又早已挪了位置,還換了一個形,在成形不成形之間,風催著引著滿天的雲說蒼狗浮游的萬般情味。而大半的秋光裡,秋風總是掃得一頂淨藍的天幕,只飄著絲狀或絮樣的微雲。

不去搖弄秋葉,也不去推趕雲朵的時候,風也不肯閒著,它跟滿山的鳥兒鬧著,看那迎風開展的鳥羽,黑到烏亮的,綠得油光的,白得耀眼的所有鳥兒,接到了秋風送來的信,嘰嘰喳喳齊赴幾樹熟透桑椹的招約,好一場野果的盛宴。而襲人的七里香,幽馥的桂花,舞裙婆娑的曼陀羅,遠近飄香的野薑花,以及樹梢幾朵油桐,全以白色的姿影淡染秋山,在秋風中旋開旋落。路旁幾樹櫻花,竟也枝頭早綻,轉瞬之間,怕這秋風也只剩了過時的消息。

2010年9月29日 星期三

以 背 叛 追 求 信 仰 的 女 人 [遇見]

那是我十八歲的秋天,帶著所謂文藝少女的一點氣質,一點狂傲,其他通通是生澀和懵懂,等待著展開我文學青年的大學生活。當然,我還參加了中國文藝協會的寫作班,見識當代成名作家的文學風采,同時認識了好些文友。事實上,我並不喜歡一群文藝人士聚集而生的氣氛,以及某些令人窒息的話題;於是我注意到坐在我的左側,和我一樣既不熱衷交結,也不積極發言的鄭麗吟,烏黑的長髮使她的臉頰顯得蒼白而秀氣,細緻的輪廓側看像是靜止的仕女像。不久,寫作班結束,這個女孩不過是我小小的萍水相逢。

寫作班的朋友中有一位文藝愛好者,他的家人在花蓮面對太平洋的山坡上蓋了一間修行的寺院,這個和南寺裡沒有太多宗教的儀式和規矩,隨緣安靜中倒有幾分斯文,這位文友發願要邀集文藝好手到寺裡小住,共賞大海的潮汐,齊聆日夜的波濤,晨曦中一起靜坐,山月下分享文藝。我於是收拾行囊,千迴百轉地繞過了北宜山路,再驚心動魄地穿過蘇花公路,最後,風塵僕僕地搭乘花蓮客運車在傍晚的海風中抵達山坡上的寺院。之後的兩、三年,每逢寒暑假,我必然走上這一趟旅程,海上朝夕的光輝、暮鼓晨鐘的音籟、遠離塵寰的安寧,這些誠然是我心靈的召喚,但是我與道清師父的相知,的確成了我年年寒暑必然東行的承諾。道清師父正是之前我萍水相逢的文學女孩。她第一次接受邀請來到這面海的寺院,就決定了剃髮皈依的心意,再度走入和南寺後,她從此不再回家。

每一次小住寺院期間,我和道清師父的談話總是佔用很多她晚課和早課的時間,有時我們坐在寺前的石階,遠眺海上的落日,或是仰望當夜的弦月;有時晚餐結束後,一直沒有離開昏暗的廚房,直到夜闌寺靜,遠近只剩波濤之聲;有時在鐘樓打坐之後,黑色的袈裟在晨光之間久久不及褪下。我們開口,有時也不開口,她常常只是靜靜坐著,我則不免時時望向她蒼白而清冷的頭顱。不論我們到底談了什麼,我們必定談到了哲學,因為我們約定要一起研究哲學,為了節省買書的費用,我們決定分擔合買,共用所有的哲學書籍,我負責在台北買書,一半歸她,各自在一半的書後簽上自己的名字。分頭讀著手上的哲學種種,見面時,我們交換書,也交換想法。大學最後一年前的暑假,我又到了和南寺,寺裡的師父告訴我:道清四方雲遊去了,不知現在何處。我回到台北,看著有些書籍後頁,鄭麗吟的簽名字體顯得細細而斜斜,我獨自在這些書堆中又殫精竭慮了一段時間,終究不能理清自身的疑惑,決定將所有不解束之高閣。一旦青春過去,文學老了,哲學也乏了,我不曾再訪花蓮海邊的和南寺,也漸漸忘了道清師父,或是鄭麗吟。

二十年後的有一天,我和兒子專程到台南拜訪一位學者,當天請教問題之後,傍晚時刻,我們步行前往火車站,準備搭車北返,路經一座基督教堂,教堂的牆外釘著一面佈告欄,佈告欄上張貼著教會的各種活動資訊,我沒來由地,突然停下腳步,靠近佈告欄瀏覽上面的一份福音報,報紙正中間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一位女士披著長長的頭髮,疲憊而安靜地側坐著,照片下方的文字說明這位女士如何見證上帝,以及她曾經迷失在一個寺院中,有個法號道清,多年之後,如今她宣稱看到真正的主,並再度使用她迷失之前的本名鄭麗吟。我不能理解眼前看到的事實,拉著兒子坐上火車,回到台北後,十幾年來我不曾停止心中的困惑,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曾經又是共同探索心靈的同道,究竟是因為信仰而背叛?或者只是背叛了信仰?或者背叛的勇氣恰源於信仰的正果?又或者如同青春已去,文學會老,而哲學也已乏矣。

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

一 個 自 殺 未 遂 的 女 人 [遇見]

大宅院裡一向有很多口耳相傳的故事,但是這一椿自殺事件,我卻是親眼目睹,置身現場。

在我九歲那一年,為了等待父親的學校宿舍興建,我們全家暫時住到外婆的大宅院裡,在壯觀而典雅的三合建築前面展開一片幾乎學校操場大小的廣場,以高低區隔成幾塊,正中間一塊全部舖著紅磚,每年從夏天到秋季,紅磚場上幾乎每個晴天裡都曝曬著各種農作收成,這些作物大部分都歸六舅舅家,六舅舅一家人就住在三合院建築的右翼,也就是舅舅、舅媽,和表姐、表弟。但是,從那一年春天起,他們家又增加一個安靜而健壯的女人,每天一早,這個女人總是農耕婦女的全套打扮,把自己密密實實地遮掩起來,坐上六舅舅的牛車一起下田,到了午後,她依然全身包裹著,在紅磚場上,大太陽底下,有時用大杷子翻弄玉米,有時用一種隨著身體前傾後退而繞轉的工具打碎綠豆筴,有時則用竹掃把為滿場條狀的地瓜簽翻邊,直忙到傍晚時候,才見她卸下面巾和臂套,坐在廣場邊的台階上,看著小孩子嬉戲。我後來知道,這是六舅媽的妹妹,因為六舅媽的身體不夠硬朗,不堪農作,因此把自己的妹妹找來幫忙。

有一天晚飯時間後,在六舅舅家的那一側前庭,突然爆出女人拉開嗓門的哭叫聲,接著男人低沈的喝止聲,加上什麼跟什麼東西碰撞、摔擊的聲響,媽媽趕緊出去看了一下,回來跟外婆簡短說了幾句話,吃齋唸佛的外婆踩著三寸金蓮,在小外婆 (外公的侍妾) 的隨侍下,扶著門框,跨過門檻,慢慢走到正廳外的前廊,往六舅舅家門前靠近,看到六舅媽哭嚷著要上吊,兩個小孩拉著母親的衣襟儘是哭著,而六舅舅和六舅媽的妹妹則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外婆口中連聲唸著「阿彌陀佛」,手上的念珠不停地撥著,回頭細細地踩著小腳,扶著門框,跨過門檻,又回到她的佛堂,小外婆一直隨後跟著。一群大人、小孩在廣場的另一邊,企圖觀望一場令人激動的事故,不過六舅媽的這場獨腳戲,沒人說句明白的話,小孩子絕對看不出名堂。六舅媽是個道地的鄉下女人,平常講話就可以響徹整個大宅院,這場哭鬧上吊鐵定是那一個夜晚廣場閒聊的成人話題。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六舅舅家門走進走出的一堆人,特別的是,鄉裡唯一的那位老醫師也在場,我馬上嗅到某種故事的味道,趁著因方便進出而敞開的門戶,我很容易就直入裡面一間臥室,看到六舅媽的妹妹不僅沒有整裝,準備下田,還在這樣的大白天裡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顯得有氣無力,看到我進來,她緩緩轉過頭來,用悲哀的眼神淺淺地向我致意,不知道緣於什麼道理,當時我對這個原本強壯如今這麼虛弱的女人生出一種親切感,於是爬上她的床尾,她躺著,我坐著,除了一句「你不上學?」而我搖搖頭外,我們沒有任何交談。日頭漸漸爬上屋頂,初冬的廣場因空曠而冷清,因冷清而令人寂寞。整個上午沒有人再進來探視這個一言不發的女人,我從窗外的竊竊私語聽得一點苗頭,明白了這個女人凌晨被發現時正在鬼門關前,她昨天夜裡弄到了什麼藥,他們說,這個女人企圖自殺。看著她蓋在淡紅色棉被裡不動的軀體,我專心想著自殺這一回事。

經過一場姐姐上吊的哭鬧,加上妹妹飲藥自盡的事件,整個村子的人全都看懂了這個大宅院的最新故事。外婆依舊晨昏跪在觀音像前,垂首閉目,雙掌輕合,兩指撥著念珠,誦著佛號,似乎六舅舅家的這場事件並不是什麼意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六舅媽口中常常恨恨地說:那個查某‧‧‧。幾個月後,那個查某生了一個男娃娃,六舅媽口中又常常嫌嫌地說:那個嬰仔‧‧‧。那個查某仍然天天坐著六舅舅的牛車到田裡工作,依舊午後在紅磚場上翻整曝曬的季節作物,而那個嬰仔逐漸長成一個安靜而勤快的男孩。我看到這個安靜而勤快的女人終於在這個大宅院裡生活下來。有幾年的時間,村子裡的人愛說著這個自殺未遂的故事。梳理灰白髮髻的外婆只是朝夕禮佛,而紅磚場上的季節作物依然在日照下翻來覆去。

2010年9月23日 星期四

之 後 人 往 何 處 去 [筆隨]

曾經有位同庚的朋友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年過半百後她開始處理夫妻兩人的後事,包括選定並預約兩個 (夫妻生時同處,死則左右) 自己看好的靈骨塔位,以及所有財產的分配。根據這位朋友的想法,一旦己身和身後都安置妥當,此生才算是功德圓滿,這輩子剩下的日子才得以輕輕鬆鬆,既不留負擔,也不惹麻煩。這麼徹底,甚至越界的生涯規劃,對當時己身責任未了,而身外一無所有的我而言,可以點頭理解,但無意跟進。

直到有一回清明掃墓時,按照慣例帶著食物、水果、香燭和紙錢,到郊外土葬的墓園區祭拜夫家祖墳。眼見這一大片公共墓場,一年比一年盛大而華麗的各家族塋壟,帶著幾分人居建築的規模,加上磨光細石的亭閣桌椅,成列精心修剪的植栽,以及堂堂豎立的對聯碑刻,充分誇示後世子孫的得意和發達。在清明前後的一段時間,這裡真是車輛難行,人潮不斷,而香煙濃密,火燎四起,放眼整個墓區,形同烽煙連天的祭場。各家兒孫群聚各家墓園,一切依慣例而行,該幾柱香,該幾樣果,該幾堆火,該燒掉多少金紙、銀紙,大家都抱怨左鄰右舍的火勢過猛,灰燼太多,而晚春清明的日頭又太炎熱,但是,慣例就是慣例,在先人之地不容生者商榷。公婆常常指著一年一度在此燒香焚紙的墳塚,以確定的口吻指明這乃是他們百年之後的安息之地,並且,以交待的語氣說:這裡也是你們和你們的兒女最終的歸宿。對一個有極端密室恐懼的人而言,眼見此穴墳丘覆蓋,碑石罩頂,想到一副窄棺,深埋黃土九泉,我馬上陷入窒息般的恐慌。我開始考慮是否必須生前自己搞定後事呢?

父親離世之前,沒有人忍心問他身後去處的打算,父親也始終不提,是否意在遵循先人慣例?事實上,的確依老一輩的指點,骨灰罈進了靈骨塔,木主和遺像被送回故鄉,牌位像歸檔一般地上了供桌,依倫輩長幼的次序立著,照片則和祖父母的遺像並掛在老家斑駁的正廳牆壁上。我回去看望,走進冷清破落的村子,寂寞得令人心慌的老房子裡,陳年的照片,依序排列著祖父母、大伯父母、二伯父,如今加入父親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雖是生前的模樣,一旦懸在老牆上,相中的人就分明遙隔幾世。供桌上,幾截不知何時燒盡的香枝,在罏灰中歪歪斜斜,而玻璃製造但已失去亮度的觀音慈悲像,是這靜寂的廳堂中虛緲神明彷彿尚在的一點慰安。我非常困惑,這個廳堂果真是我的先祖們靈魂安息和重聚的相約之地嗎?而果真有靈,那麼我的父親會選擇待在這個他離開已經半個世紀的房子,而不是生前一直相處的兒孫所在?當然有人這麼說:陰歸陰,人之歸去不得戀戀人間,故請亡靈集中在此,設個宗祠家堂,方便子孫祭拜。如此看來,是生者以一套葬之、祭之的禮安頓了逝者的身後去處。

若一身成了灰燼,如何收拾完整?罈中粉末不過是親人不堪逝者消失之意,安慰生者甚於安置去者,根本沒有之後人何處去的問題。

2010年9月14日 星期二

看 人 吃 西 瓜 的 小 女 孩 [遇見]

很久很久以前,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在一個鄉下的小村子裡,有一個小女孩曾經遭遇過這麼一個西瓜事件。

這個小女孩生得一雙大眼睛,不只眼睛大,她的瞳孔特別聚焦,眼神總是很專心的樣子,只要她面向著一個人,她一定看著那個人,甚至那個人會覺得被她的眼睛盯住了一般。由於她的眼睛一直都專心張著看著,以致沒有太多時間開口講話,也很少讓自己笑得瞇了眼。每天一早,村子裡的人就通通不在家,這小女孩就跟著她的哥哥姐姐到村子裡的土地廟,看著幾個瘦小的老漢蹲在廟前台階上抽著「新樂園」的香煙,一根煙常常可以抽很久,有些小孩子在廟前空地上騎小小三輪車,還有村婦挾著洗衣的籃子走過去,到前面不遠的水塘洗衣。廟裡頭燒著的香有時煙霧很濃,有時很淡,或者一點煙霧也沒有。有一次,小女孩在廟裡的天井間看著一群人正在圍觀廟公剝一條很長的蛇帶花的皮,那條蛇被綁住脖子掛在門廊的樑柱上,「唰」的一聲,蛇皮像一件緊身衣被扯了下來,脫了皮的蛇身滲著血,小女孩不想繼續看著一條沒有穿衣服的蛇。

小女孩也常到村子裡客運車站旁的雜貨店去看一些當天的新鮮事,這裡可是全村子最熱鬧,最有得瞧的地方了,女人剛從田裡,或者豬圈,或者水塘邊,或者廟裡回來,頭上的斗笠和包巾剛剛解下,頭髮還沾著汗水黏在額頭上,她們手上抓著剛好的錢到雜貨店來買一塊蔭瓜、兩方豆腐乳、三顆或四顆雞蛋,還有麻油和麵線;弄得到一個銅板的小孩也會馬上跑到這裡,又激動又得意地買幾片餅乾、幾塊豆乾、幾顆泡泡糖、或者橡皮筋、玻璃彈珠、彈珠汽水。通常男人來這裡就買包香煙,分送幾根給在場的男人,然後大家一邊抽著煙,開始交談,一邊等家裡的小孩來叫吃飯。絕不是男人可以游手好閒,抽著煙等著吃飯,而是他們擔了責任要到這裡來聽取村子裡和村子外的各種消息,還必須為他的家庭在這樣的公共場合進行社交活動,誰家長大的女孩適合許配哪家成年的男子,誰家的墓地得換一換風水,種種大事都是在這裡抽著煙討論出來的,但是談的最多的還是田裡的農作。

漫長夏季的有一天,小女孩呆了很長的時間在雜貨店,有時站著,有時蹲著,店裡屋樑上旋轉的風扇「咔咔」地轉著,這裡真是村子裡最涼快的地方了,那天老闆還進了好幾顆大西瓜。靠近中午的時候,很多男人從赤熱的田間回來,雜貨店裡一下子坐著、蹲著好多大人,有人點了香煙,有人摘下斗笠扇著,都搖著頭愣愣地望著白花花的石子馬路。有一個人出了個主意,於是雜貨店老闆從後面取出一把長長的西瓜刀,先彎起食指頭敲一敲這一顆西瓜,又敲了敲另外兩顆,馬上胸有成竹地選中其中一顆,舉起長刀從西瓜頭到西瓜尾對切而下,瞬間,紅色的西瓜汁淌流到木板桌面,點綴著黑色西瓜子的紅色果肉馬上吸引了所有在場的眼光,小女孩趕緊仰起頭來仔細看著,長刀繼續將西瓜切成薄薄長長的一片一片,每一片都足足有小女孩指尖到肩膀的長度。雜貨店裡的男人們開始一個人拿起一片西瓜,把斗笠放下,把香煙擺在桌椅的邊緣,有的站著,有的蹲著,都把嘴巴張大,從西瓜的一端橫著啃著,一路啃到西瓜的另一端,回頭再啃一回,再一回,再再一回,眼看著一片一片西瓜的紅色果肉漸漸消失,只剩薄薄的綠色瓜皮,以及紅色和綠色之間的黃色部分,小女孩摒住氣,目不轉睛地看著所有的人吃西瓜。西瓜皮通通丟給旁邊空地上等待著的雞群,群雞在一陣爭亂之後,白花花的日光下享用一頓西瓜皮盛宴,而滴在地上的瓜汁很快被乾燥的地面吸得乾乾淨淨,不久,所有吃西瓜的男人都走了。

村子裡的農作一年一年進行,嫁娶的事、風水的事、土地廟擴建、雜貨店翻新,都成了陳年往事,而看人吃西瓜的小女孩在很長的時間裡,接受大人們搖著頭的論斷:這個孩子既不會講話,又愛看人家吃東西,恐怕是沒有用了,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這個小女孩是如何被一顆西瓜曾經創造的無比威力所震撼。

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我 與 群 犬 相 遇 [遇見]

住在山區,很容易就認識了一大票犬朋狗友,早晚之間常常碰面。每次相遇總得招呼一番,我既要尊重犬性,又不想損及人道尊嚴,往往落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與犬互動。經我揣摩再三,終於發現狗如其面,各有其心,犬道之曲折多樣絕不遜於人間百態。

有位鄰居善於烘焙健康土司,我習慣向她訂購,每個禮拜總有三、兩回到她家門口取貨。在她的院子裡養著一隻毛色黑亮的母狗,就叫「黑妞」。每一次我走近這位鄰居家的鋼條式大門時,正躺在院子裡的「黑妞」無論如何一定翻身而起,急忙四下裡選取一隻拖鞋,用嘴巴熟練地咬住,然後全身猛烈搖擺著走過來,把這隻拖鞋連同它的狗嘴從鏤空的大門鋼條間擠出來,直塞到我的手上,充分表達「歡迎光臨,請換拖鞋」的好客之意,面對這樣迎客的禮數以及可以強烈感受到的盛情,我對著這隻接待犬再三道謝,接下來就眼睜睜看著它如何閃躲主人拎著另一隻拖鞋走過來的劈頭一擊,可以放心的是,這位主人絕對打不到棄鞋快閃的黑妞。我不曾接受過它的拖鞋,也不能替它的叼鞋之災說情,但是它仍然每一回都堅持這樣的慣例,而搖擺的熱情絲毫不減,包括閃躲主人的拖鞋家法,以整套精彩的拖鞋把戲提供主客一個對話的題材和親切的交易,這黑妞的心意真是良苦啊!

比起拖鞋迎客的黑妞,這一隊大方分送口水的黃金獵犬團可真是近身接觸,熱情包圍。黃昏時候,走在社區的路上,常常遭遇這三隻體型碩大,毛髮豐長的獵犬簇擁相迎,將我緊緊包圍,除了厚重的喘息聲,搖擺的大尾巴,還加上犬口全張,唾液四散,這位女主人總是一派自豪的姿態站著一旁說道:我這幾隻是公關狗、社交犬,雖然心臟不好,走路非常吃力,還是喜歡出來跟人家玩,你看,到現在也沒一隻掛掉。乖乖,面對這一票氣喘如牛的巨犬肆無忌憚地把口水又甩又抹,以渾身推擠的狗式策略和我交手,我的教戰守則是:首先避免讓狗嘴貼近;其次趕快友善地撫摸它們背脊的長毛,於是三隻大狗馬上坐了下來,把我這一個小小的人類圍在中間,除了為它們進行背部按摩,我別無選擇。有時它們以前爪搭著我的手臂,仰著頭滿臉溫馨的神情望著我,我既感動又不免存疑,它們果真認得誰是誰嗎?它們果真熱愛交遊滿人間嗎?總之,親善友好的活動該結束了,這三大犬友卻是無意告別,我脫身不得,終要靠它們女主人以繩索強力拉開為我解圍。我有時相信這群長毛獵犬的熱情帶有很大成分的惡作劇。

不是所有犬輩都以熱情待人,「胖胖狗」就冷淡得酷斃了。它像熊體一般的身軀,以及白中摻著金黃的毛色,完全具備誘討人類擁抱的寵物特質,可是它寂寞的眼神和總是孑然的身影使它成了不易親近的獨行犬。主人曾經向我娓娓叙述它的過去:早年懷孕時期被棄,流落山區,虧有好人家收留,讓它產下一批狗仔,從此定居在此,甚至得到兩戶人家共同餵養,擁有兩處溫馨的狗窩;由於兩位主人長期疏於協調,早晚遇到它都問它:你肚子餓嗎?根據兩位主人的理解,它總是表示飢餓,於是兩位主人日日殷勤供食,它也一概吃乾舔淨,日久月長,終於造就它特大的尺寸。如今年數已高,終日在禮佛甚篤的主人家的經誦聲中不動如山,它的蹣跚行止與對待人事的不理不睬就帶了一種置身世外,慣見人間的調子。每次我與它的主人寒暄交談,「胖胖狗」的友善示意只是緩緩地從我旁邊擦身而過,當我口頭招呼一聲時,它會略略抬頭淡淡地看我一眼,這已經是它社交熱情的極限了。

比冷淡更不通人情的正是這「突襲雙犬」─「龍瓜」與「阿金」。「龍瓜」的主人從事資源回收的工作,住家附近的山路兩旁堆積了什錦百物、破銅爛鐵、除役3C等等,黑色土狗的「龍瓜」成日在胡亂散落的報廢物之間晃盪,據懂狗人士分析,它心中已經感染遭棄的不平與怨恨,對人類產生偏差的印象。我完全同意這樣的論斷。就我走山路過它的地盤時的經歷,至少三分之一的機率,我會遭到它竄出、突襲、猛吠,那付咧嘴齜牙的攻勢,因此我得提高警覺,誠惶誠恐,雖然有些刺激,還是有點生氣,為了免於恐懼威脅,我反覆思索自救方案,最後決定以其犬之道還治其犬。有一天,行近它的地盤時,遠遠瞧見它狗眼斜睨,八成懷有惡意,我趕緊蓄足滿腔空氣,繼續我昂然無懼的健步,近了,近了,我兩個圓睜睜的瞳孔從眼角方向盯著它的埋伏處,時間點是我們對決的關鍵,來了,來了,這專耍小人技倆的犬輩正無聲地向我衝出,穩住,穩住,時機到了,就在我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當它張開狗嘴發出第一聲狂吠之際,幾乎同時,它被意料之外轉身向著它的這號人類,一道極恐怖的尖叫聲驚嚇得立即僵住,馬上夾著尾巴往後退縮到一處牆腳,我「哼」地一聲,狠狠地瞧它兩眼,路過這一關。因為走完山徑之前還有另一道犬關,「阿金」這體型不大不小的老黃狗更是無法無天,尤其有一位對它極溫和的愛狗人士被它出其不意咬了一口之後,我簡直戒慎恐懼,為了人身安全,只要經過它家門前,寧可繞道而行,務必保持足以逃難的距離。

人人皆道狗能善解人意,每一想起,不無心慌,至今我仍舊覺得犬性難測,哪裡知道何者可以摸頭擁抱,何者必須喝叱示威,而遇見何者該當走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