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

一 個 自 殺 未 遂 的 女 人 [遇見]

大宅院裡一向有很多口耳相傳的故事,但是這一椿自殺事件,我卻是親眼目睹,置身現場。

在我九歲那一年,為了等待父親的學校宿舍興建,我們全家暫時住到外婆的大宅院裡,在壯觀而典雅的三合建築前面展開一片幾乎學校操場大小的廣場,以高低區隔成幾塊,正中間一塊全部舖著紅磚,每年從夏天到秋季,紅磚場上幾乎每個晴天裡都曝曬著各種農作收成,這些作物大部分都歸六舅舅家,六舅舅一家人就住在三合院建築的右翼,也就是舅舅、舅媽,和表姐、表弟。但是,從那一年春天起,他們家又增加一個安靜而健壯的女人,每天一早,這個女人總是農耕婦女的全套打扮,把自己密密實實地遮掩起來,坐上六舅舅的牛車一起下田,到了午後,她依然全身包裹著,在紅磚場上,大太陽底下,有時用大杷子翻弄玉米,有時用一種隨著身體前傾後退而繞轉的工具打碎綠豆筴,有時則用竹掃把為滿場條狀的地瓜簽翻邊,直忙到傍晚時候,才見她卸下面巾和臂套,坐在廣場邊的台階上,看著小孩子嬉戲。我後來知道,這是六舅媽的妹妹,因為六舅媽的身體不夠硬朗,不堪農作,因此把自己的妹妹找來幫忙。

有一天晚飯時間後,在六舅舅家的那一側前庭,突然爆出女人拉開嗓門的哭叫聲,接著男人低沈的喝止聲,加上什麼跟什麼東西碰撞、摔擊的聲響,媽媽趕緊出去看了一下,回來跟外婆簡短說了幾句話,吃齋唸佛的外婆踩著三寸金蓮,在小外婆 (外公的侍妾) 的隨侍下,扶著門框,跨過門檻,慢慢走到正廳外的前廊,往六舅舅家門前靠近,看到六舅媽哭嚷著要上吊,兩個小孩拉著母親的衣襟儘是哭著,而六舅舅和六舅媽的妹妹則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外婆口中連聲唸著「阿彌陀佛」,手上的念珠不停地撥著,回頭細細地踩著小腳,扶著門框,跨過門檻,又回到她的佛堂,小外婆一直隨後跟著。一群大人、小孩在廣場的另一邊,企圖觀望一場令人激動的事故,不過六舅媽的這場獨腳戲,沒人說句明白的話,小孩子絕對看不出名堂。六舅媽是個道地的鄉下女人,平常講話就可以響徹整個大宅院,這場哭鬧上吊鐵定是那一個夜晚廣場閒聊的成人話題。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六舅舅家門走進走出的一堆人,特別的是,鄉裡唯一的那位老醫師也在場,我馬上嗅到某種故事的味道,趁著因方便進出而敞開的門戶,我很容易就直入裡面一間臥室,看到六舅媽的妹妹不僅沒有整裝,準備下田,還在這樣的大白天裡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顯得有氣無力,看到我進來,她緩緩轉過頭來,用悲哀的眼神淺淺地向我致意,不知道緣於什麼道理,當時我對這個原本強壯如今這麼虛弱的女人生出一種親切感,於是爬上她的床尾,她躺著,我坐著,除了一句「你不上學?」而我搖搖頭外,我們沒有任何交談。日頭漸漸爬上屋頂,初冬的廣場因空曠而冷清,因冷清而令人寂寞。整個上午沒有人再進來探視這個一言不發的女人,我從窗外的竊竊私語聽得一點苗頭,明白了這個女人凌晨被發現時正在鬼門關前,她昨天夜裡弄到了什麼藥,他們說,這個女人企圖自殺。看著她蓋在淡紅色棉被裡不動的軀體,我專心想著自殺這一回事。

經過一場姐姐上吊的哭鬧,加上妹妹飲藥自盡的事件,整個村子的人全都看懂了這個大宅院的最新故事。外婆依舊晨昏跪在觀音像前,垂首閉目,雙掌輕合,兩指撥著念珠,誦著佛號,似乎六舅舅家的這場事件並不是什麼意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六舅媽口中常常恨恨地說:那個查某‧‧‧。幾個月後,那個查某生了一個男娃娃,六舅媽口中又常常嫌嫌地說:那個嬰仔‧‧‧。那個查某仍然天天坐著六舅舅的牛車到田裡工作,依舊午後在紅磚場上翻整曝曬的季節作物,而那個嬰仔逐漸長成一個安靜而勤快的男孩。我看到這個安靜而勤快的女人終於在這個大宅院裡生活下來。有幾年的時間,村子裡的人愛說著這個自殺未遂的故事。梳理灰白髮髻的外婆只是朝夕禮佛,而紅磚場上的季節作物依然在日照下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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