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9日 星期三

以 背 叛 追 求 信 仰 的 女 人 [遇見]

那是我十八歲的秋天,帶著所謂文藝少女的一點氣質,一點狂傲,其他通通是生澀和懵懂,等待著展開我文學青年的大學生活。當然,我還參加了中國文藝協會的寫作班,見識當代成名作家的文學風采,同時認識了好些文友。事實上,我並不喜歡一群文藝人士聚集而生的氣氛,以及某些令人窒息的話題;於是我注意到坐在我的左側,和我一樣既不熱衷交結,也不積極發言的鄭麗吟,烏黑的長髮使她的臉頰顯得蒼白而秀氣,細緻的輪廓側看像是靜止的仕女像。不久,寫作班結束,這個女孩不過是我小小的萍水相逢。

寫作班的朋友中有一位文藝愛好者,他的家人在花蓮面對太平洋的山坡上蓋了一間修行的寺院,這個和南寺裡沒有太多宗教的儀式和規矩,隨緣安靜中倒有幾分斯文,這位文友發願要邀集文藝好手到寺裡小住,共賞大海的潮汐,齊聆日夜的波濤,晨曦中一起靜坐,山月下分享文藝。我於是收拾行囊,千迴百轉地繞過了北宜山路,再驚心動魄地穿過蘇花公路,最後,風塵僕僕地搭乘花蓮客運車在傍晚的海風中抵達山坡上的寺院。之後的兩、三年,每逢寒暑假,我必然走上這一趟旅程,海上朝夕的光輝、暮鼓晨鐘的音籟、遠離塵寰的安寧,這些誠然是我心靈的召喚,但是我與道清師父的相知,的確成了我年年寒暑必然東行的承諾。道清師父正是之前我萍水相逢的文學女孩。她第一次接受邀請來到這面海的寺院,就決定了剃髮皈依的心意,再度走入和南寺後,她從此不再回家。

每一次小住寺院期間,我和道清師父的談話總是佔用很多她晚課和早課的時間,有時我們坐在寺前的石階,遠眺海上的落日,或是仰望當夜的弦月;有時晚餐結束後,一直沒有離開昏暗的廚房,直到夜闌寺靜,遠近只剩波濤之聲;有時在鐘樓打坐之後,黑色的袈裟在晨光之間久久不及褪下。我們開口,有時也不開口,她常常只是靜靜坐著,我則不免時時望向她蒼白而清冷的頭顱。不論我們到底談了什麼,我們必定談到了哲學,因為我們約定要一起研究哲學,為了節省買書的費用,我們決定分擔合買,共用所有的哲學書籍,我負責在台北買書,一半歸她,各自在一半的書後簽上自己的名字。分頭讀著手上的哲學種種,見面時,我們交換書,也交換想法。大學最後一年前的暑假,我又到了和南寺,寺裡的師父告訴我:道清四方雲遊去了,不知現在何處。我回到台北,看著有些書籍後頁,鄭麗吟的簽名字體顯得細細而斜斜,我獨自在這些書堆中又殫精竭慮了一段時間,終究不能理清自身的疑惑,決定將所有不解束之高閣。一旦青春過去,文學老了,哲學也乏了,我不曾再訪花蓮海邊的和南寺,也漸漸忘了道清師父,或是鄭麗吟。

二十年後的有一天,我和兒子專程到台南拜訪一位學者,當天請教問題之後,傍晚時刻,我們步行前往火車站,準備搭車北返,路經一座基督教堂,教堂的牆外釘著一面佈告欄,佈告欄上張貼著教會的各種活動資訊,我沒來由地,突然停下腳步,靠近佈告欄瀏覽上面的一份福音報,報紙正中間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一位女士披著長長的頭髮,疲憊而安靜地側坐著,照片下方的文字說明這位女士如何見證上帝,以及她曾經迷失在一個寺院中,有個法號道清,多年之後,如今她宣稱看到真正的主,並再度使用她迷失之前的本名鄭麗吟。我不能理解眼前看到的事實,拉著兒子坐上火車,回到台北後,十幾年來我不曾停止心中的困惑,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曾經又是共同探索心靈的同道,究竟是因為信仰而背叛?或者只是背叛了信仰?或者背叛的勇氣恰源於信仰的正果?又或者如同青春已去,文學會老,而哲學也已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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