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5日 星期一

一 介 寒 士 能 懷 千 古

在『高士傳』上卷,介紹顏回「貧而樂道,退居陋巷,曲肱而寢。」於是孔子問他:「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當然,他有薄田可以給饘粥,為絲麻,宮商之音可以自娛,夫子之道可以自樂,故「何仕焉?」有關顏回,所謂「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是一介道地古之寒士,當顏回死的時候,至聖仲尼哭之慟,大嘆:「噫!天喪予!天喪予!」這位寒士心中不只安貧之志,他在道德上的自我期許以及心性中的卓然傲氣使他抗懷千古。在『論語』雍也篇中,孔子要弟子「盍各言爾志」時,顏回的志向乃是「願無伐善,無施勞。」同樣雍也篇中,魯哀公問孔子,弟子孰為好學,孔子讚美顏回「不遷怒,不貳過。」無伐善、無施勞要具備多大的自謙、自抑啊!不遷怒、不貳過,又是如何堅強的自制和自省。當孔夫子提示行仁的細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時,顏回決意躬身實踐。道德是人生最艱難的事業,也是歷史上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偉大,也許誠如太史公司馬遷在『伯夷列傳』文末有感而發:「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顏回的早夭是孔門的缺憾,但因仲尼而名彰千古卻是顏回的大幸。

『史記』作者司馬遷是另一個胸懷千秋之志,終成萬世之業的寒士。不同於顏回簞瓢屢空的貧寒,司馬遷遭遇的是一種身陷縲紲之辱,而心懷黃連之苦的孤寂寒愴。在「報任安書」一文中,他自述為了打抱不平,為有國士之風的李陵推言其深踐戎馬之地的戰功,不意觸犯主上,被判腐刑。當時,依漢朝律法,可以用金錢贖罪免刑,可是司馬遷「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遭「最下腐刑」的司馬遷從此「腸一日而九?,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這種寒涼心酸如何為人所解?司馬遷又何以願意蒙此屈辱,受這般折磨?太史公司馬遷自言:「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於是發憤著作,「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完成一部「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的五十二萬六千多字的史書,期以「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這正呼應『論語』衛靈公篇中,孔子所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之意。寒士也罷,君子也罷,一旦眼光跨越當世,關注超脫己身,那麼,以有限之生博千古之名,以區區一己影響芸芸眾生,是君子所欲,而寒士胸懷千古的心志所向。

再舉杜甫為例。後世稱譽杜甫為「詩聖」,乃因其大量的詩作中所呈現的人間悲憫、社會關懷、以及現實反映,他的大部分作品足以視為盛唐末期安史之亂的第一手苦難記錄。事實上杜甫本身的後半輩子二十多年裡,窮困、屈辱、飢餓、凍餒、疾病、逃難、死亡幾乎糾纏不已,當飢餓逼他乞食,詩人「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如此辛酸和屈辱;他的貧病交迫又是如此慘酷,哀哀吟出「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飢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懸百結;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杜甫的困境豈止一個貧字?是徹底而無情的「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而如果他一心只想從個人或自家的飢寒之中脫困,一意只求此生溫飽順遂,那麼,當他來到流亡朝廷所在的鳳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之後,得了一個左拾遺的官,他不該輕易拿他的官職為一個罷相上疏,因此違逆君意,被貶了官也就罷了,他更不該棄官而去,堅持不肯「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於是馬上又陷入苦寒境地。杜甫自責既不能解蒼生於倒懸,他寧願與野老田父同苦共難,在苦難中,借著一管詩筆,至死不曾停止他以詩寫史,以詩為鑑的千古事業,成就中國一脈偉大的詩學傳統。

古今多少寒士?自是不可計數,有的幸遇伯樂,得以建功立業,自然告別苦寒歲月;有的能識時務,蜿蜒得其所哉,從此脫離貧寒命運;更多的是終身寒酸,一生不了了之。這些少數能在歷史上留名千古者,必有其不凡之處,首先在於其身雖寒,其心傲然,不以一身的溫飽為意,不以一生的名利為志,如顏回之向道,心無旁騖,雖早年而夭,終成就「復聖」之德。或如司馬遷投身於「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大業,正是一顆抗懷千古之心支撐他「就極刑而無慍色」,苦心孤詣,成其不朽之名。至於杜甫一針一血地走過半生的「吾道艱難」,忘卻一己的苦楚,超越一時的困境,終以「詩聖」定位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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