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9日 星期六

有 時 [筆隨]

有時,一陣風吹過,我在風中猛然嗅得一種滋味,這滋味熟悉得令我心碎,彷彿我的今生和前世,所有的遭遇都浸染過這一種滋味,我不禁懷疑這一陣風,曾經在遙遠的很久以前,吹拂過一個過去的我。而又將帶著此時牽連的一切滋味,在這遼遠的世間,吹過多少荒城古道,吹向多少人煙塵囂。此刻我和它在此不期而遇,不知還要幾時,這熟悉的滋味再乘風而來?而我又當在何處?

有時,天空濃雲堆疊,我在推擁的雲中忽然看到一處裂空,我即鎖住我的眼神,全心全意凝視於此,渴望從這個洞開的雲隙,看見一個雲外的世界,期待從這小小雲開之處,可見得我蒼天之神的所在。我心中別無他念,只是凝望。有時我訴說心中所有的懸掛,我喃喃自語,唸唸有詞;而不知幾時,雲團不再,雲隙不再,我緊睜的雙眼不堪天光與雲彩,低下頭來總要閉上好久。

有時,我特意走到鏡子前面,專心而仔細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我看到黑色髮中很多白髮,也看到幾十年來不變的髮型;我看到低垂而寂靜的眼眸,眼角盡處略突的顴骨,以及顴骨下方微沈的兩頰;我看到輕輕抿住的雙唇似乎越來越單薄。我非常確定,這是一張已經衰老的臉龐,可是我如何知道這一張就是我的臉。我其實不曾記得我的臉,縱然從鏡子前面走過了很多年。

有時,生命的感覺極遙遠,極陌生,我好像站在路邊,一個永遠膽怯的小孩,不知如何跨出一步,將自己納入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潮。有時,生命又是如此熟稔,我似乎已經在人間逗留了很久,風中和雲裡都有我的記憶,我為此感到一種垂垂老矣的悲哀。

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啊! 憂 鬱 [遇見]

如果可以倒帶重來,我多麼希望那一天傍晚我不曾走進那一家超市。

我臨時起意,想要一瓶礦泉水,於是在回家途中轉入超市,將背包寄放在收銀台,我迅速而俐落地走向各式飲料的架位。突然,瞥見一個女人站立在一排貨架前,身體僵滯,神情畏怯,我本能地再看她一眼,這第二眼當下觸動我全身一陣急促的血脈奔竄。不會錯,這是我認識的一位溫和而愉快的女人,之前在這附近經營一家供應家常麵飯的小餐館。體型修長而靈巧,帶著自然而親切的笑臉,整天在熱氣騰騰的廚房和客人的餐桌間忙碌著。在等待客人點餐時,她總是從容不迫,幫客人結帳,也慢條斯理,一旦客人有意見,她更是微笑地耐心回應;她知道熟客人的口味偏好,也記得和客人聊過的一些家常事,我因此很願意看著她一邊熟練地烹煮食物,一邊抬頭扶正她的近視眼鏡時,和她聊一點她的孩子或是我的孩子。

而此時以惶恐、無助的姿態,不知所以地僵立在超市一角的這個女人如何會是同一個人?我不自覺地向她走近,拍拍她的肩膀,她緩慢而遲疑地轉過身來,眼光呆滯,但凝神地看著我,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認得我,當她語氣微弱但言詞清楚地描述她對我的了解和記憶時,我更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臉孔腫脹蒼白,身型鬆垮,舉止畏怯的女人曾經給我的所有印象。就在傍晚的超市裡,購物的人潮從我們身邊不斷擦身而過,這個女人緩慢卻清楚地告訴我一個無奈、無助的故事。兩年前,她開始出現異常焦慮的情緒,家人送她就醫,醫生很快地斷定她得了憂鬱症,要求她馬上住院、開始服藥,並斬釘截鐵地宣判她這一輩子再不能脫離她的藥盒子,一天三次總共超過二十顆的藥丸,每一顆都為了使她鬆弛、嗜睡,冀能解除憂鬱,前一回藥效的睡意未褪,新的一批藥丸馬上又進入她的身體,消滅掉所有可能的清醒,於是她日復一日,在不盡的昏睡中失去所有的表情和心情,除了一直無法滿足的口腹之饑外,她別無知覺。家人因惶恐和沮喪而生出的對應尤其致命。丈夫以安全為要,解除掉所有她持家的責任和權利,年輕的兒子無法接受神情渙散、一無是處的母親,直言她瘋了,而還在小學的女兒則帶著恐懼和她保持距離,不願意讓同學看到自己奇怪的媽媽。這個女人頓時失去她所有的人間角色,除了在超市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尋找曾經熟悉的感覺,並等待著她一直掛念的小女兒放學經過,她可以遠遠跟隨著她回家。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自己,我看到家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很難避免的雪上加霜,也明白家是這個無助的女人唯一的希望。我的聆聽使她的反應靈動起來,她開始關切我的行程是否被她耽擱,還建議我購買礦泉水的選擇。面對她雖然緩滯,依舊體解人意的眼神,我不禁握住她的手,懇切地建議她向家人尋求解憂之劑,而不是將憂鬱與所有生機一併吞噬的藥丸。事實上我心中無解,我看過一些折磨人的例子,也經驗過極度低壓的感覺,造化何以有如此難堪之境?啊!憂鬱。

沈得住氣 [遇見]

能在國與國不斷交戰的亂世之中,治理一個強鄰環伺的小國長達二十年,保持國家獨立而完整,毫無疑問地,春秋時代鄭國的子產肯定具備了高度的執政特質;但是,當聽到子產的死訊,令仲尼出泣而大嘆:「古之遺愛也。」這樣的子產就絕不僅是善執權柄者之流。當時年已三十,已經涉足政事的仲尼對子產的尊崇,必然寄託了他自己一生追求的政治理想,可這「遺愛」二字的讚嘆實不能說明子產為政的可貴之處。從春秋左傳有關子產的所有文字記錄,可以看出子產一生行事中一個獨到而鮮明的特質:沈得住氣。這個特質部分來自他穩重的天性,但主要歸功於他在人事上的智慧,動心忍性的修為,以及任重道遠所需的深謀遠慮。單從以下三個事件,我們就必須承認子產之於百姓,不獨在仲尼的春秋,歷朝歷代都堪稱之為「古之遺愛」。

左傳襄公十年 (西元前563年)時,子產尚未從政,這一年鄭國爆發內部五族之亂,五大世族大夫以殺戮爭權奪勢,當時執政的大夫子駟和子國在這場亂中被殺。子駟的兒子子西一聽到父親遇害,馬上帶了幾個人趕往現場,找到父親的屍首之後,準備追殺仇家,怎奈亂軍已逃,無處尋仇,只好打道回府,豈料得家中已經是「臣妾多逃,且器用多喪。」正是所謂禍不單行,內外遭殃。就在同時的另一家門之中,乍聞父喪惡耗的子產,時甫弱冠,第一時間迅速布置所有警衛,要求各部門家臣即刻就工作崗位,關閉檔案及財物的庫藏,責人看管。接著,點兵分隊,一部分留守戒備,另一部分前去收歛父親子國的屍首,並昭告國中其他大夫判亂事件,要求全面索捕亂軍,國人見狀,立即配合行動,子產很快地捕殺亂黨,報了殺父之仇。臨亂處變之際能夠沈得住氣,掌握全局,年輕子產顯露了其對人事的早慧,也展現他足以任重的擔當。

發生在昭公元年 (西元前541年)至二年的公孫黑事件,是另一個子產沈住氣以成其事的例子。鄭國有一個上大夫名叫公孫黑,素有蠻橫之名;昭公元年時,他眼見下大夫公孫楚下聘了一個極漂亮的女人,他硬要強佔,而公孫楚不讓,於是雙方為這女子爆發衝突,引起大夫間干戈相見,一團是是非非,鄭國之內對此議論分歧。執政的子產見狀,乃出面仲裁,判定下大夫公孫楚以下犯上,以幼少衝撞年長等等罪名逐放南方。那一年六月,公孫黑又因故強求參與國君與執政大夫們的一場盟會,遭到拒絕,他乃脅迫太史篡改這一場會盟記錄,在這國家文書檔案上加入他的名字,表示他的參與。面對如此無禮的行徑,子產還是不動聲色。隔年,當發現公孫黑圖謀殺害另一家大夫,以奪取其財位時,子產立即派官宣佈公孫黑的罪行,種種前科也一併歸罪;事到如今,所有大夫都看得出公孫黑的確罪有應得,公孫黑也自知無可逋逃,終畏罪而自縊。何以子產必須花兩年的時間處置一個不良大夫的罪行?在孟子離婁篇中有謂:「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春秋時代的諸侯國中,大夫之家乃國之巨室,在強凌弱的天下大局中,小國要謀生存,則國中巨室大夫絕不容分裂,也不能輕易得罪,處置一家大夫必得其他大夫家心服口服,全無異議,是以子產面對公孫黑事件不得不沈住氣,庶幾成事而不生亂。

就在襄公三十年 (西元前543年),子產執政一年後,百姓對他的施政頗多怨言,路人四處唱誦著:「孰殺子產,吾其與之!」當時鄭國人往往在各處鄉校集會的地方批評時政,議論國事,有大夫建議子產,乾脆關閉鄉校,杜絕悠悠之口,子產認為民意正如川流,不可防、不可堵,但是面對「國人謗之」的處境,是否要快快改弦易轍,以順民心?不,子產曾經引用詩經中一句話說:「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政策苟利社稷,合禮合宜,必當死生以貫徹之,絕不因人言可畏而輕易變法改度。子產果然沈得住氣,堅持他富國強民的謀慮。執政三年後,百姓有教有養,因感念子產的德政,於是又紛紛唱誦道:「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古代社會,官如父母,從政的事業是何其任重而道遠啊!子產主弱國之政二十年,周旋於亂世春秋,強國虎視眈眈的局面裡,若非動心忍性,沈得住一己之氣,鄭國如何因子產奠定的穩定局面,而壽終於春秋之末?

2010年5月14日 星期五

心 痛 [書頁]

多年以前,我讀錢穆先生編著的「陽明學述要」,書中扼要陳述王陽明的理學,所擬的王學大綱有一項是:立志。為了說明這立志不可等閒視之,錢先生摘錄了陽明先生幾句話:「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究竟堅持如何之志,竟好比一心在痛,無暇他顧。陽明先生又說:「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原是為了勸誡門生不可「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痛癢。」陽明講學偏重實行,事上磨鍊必有不易之處,但是棒下留痕,摑餘見血,立定這般必為聖人的心,就得堅忍心痛的苦,為聖的代價如此之高,豈不反叫人寧為一塊死肉?錢穆先生描述王陽明的心性是「不肯安於卑近,要做一個超俗拔群的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在王陽明一生從不懈怠的進學、修道以及立功的事業中,尤其是遠謫貴州龍場驛,九死一生的流放過程裡,必有一種強健的心志支撐和引導,而如此不凡的心志必來自非常的焠煉,這焠煉必有如一心在痛上的難堪之苦。

在余英時先生所著的「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書中,余先生敬悼追憶一代儒者錢穆先生的行事為人,其中叙述了一個平常事件。有一年暑假,香港特別炎熱,錢先生病了一場嚴重的胃潰瘍,為了取涼以舒緩病痛,錢先生躺在當時他主持並講學的新亞書院的一間空教室地上,獨自休養,身為門生的余先生前去探望,見此情狀,心中實在難受,問錢先生可有什麼需要,錢穆先生回答,他想讀王陽明文集。以病痛之軀,俯仰於如此儉陋之境,斯人念茲在茲的,還是進學與修道。余先生在書中稱述錢穆先生畢生的學術事業在「深入中國史,尋找中國不會亡的根據」,追求的是「為中國的舊魂引生新魂」。立志為當時古老垂危,龐大沈重的中國文化總體尋求、招引一個永不亡滅的生生之魂,以其一生學術,終身教育盡瘁於此,錢穆先生何嘗不是立定第一等人的志向,堅持做第一等事的苦心啊!

多年以來,我一直思索一個痛字如何生出這般力量,足以支撐凡人為聖的偉大心志。近日讀罷 Karen Armstrong 所寫的 A History of God (神的歷史)一書,我明白整個人類宗教信仰的歷史,亦即尋找神、定義神、崇拜神的行為發展,正是人類生存遭遇挫折、打擊、威脅時尋找助力與保佑,渴求安慰與希望的漫長過程;這個尋找、體驗、信仰、祟拜神的行為動機和背景,可以說明痛苦和不幸使人類開始深入探索大自然與自身的精神力量,並在日常的塵世生活中借著節制、磨鍊,甚至苦行,在一種交換的意義下,渴求神的垂憐與補償,提昇卑微有限的世俗生命,並獲得崇高的精神力量。有的人將這一切神的承諾或福報保留到他生來世,但是所謂世間的偉人則準備在此生有所完成,於是面對道德和理想的種種考驗時,他們將肉體的修行推到極限,以交換精神無限的心量。或許陽明先生的棒痕摑血,時時刻刻一心在痛上的堅持,正是來自一種交換意義的信仰,這樣的信仰足以造就偉大、堅韌的心志,完成人間第一等事業。

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遷 徙 [筆隨]

提到「搬家」,通常是花一筆錢,僱一部、兩部貨車,來了三個、五個工人,把你的家當搬出再搬入,時今也流行部分搬到回收場;想搬得徹底一點,你可能自己取下牆壁上掛的貼的,天花板垂的吊的,還有屋內室外的盆栽或擺飾。至於面東朝西的日影、開關作響的門窗絞鏈和滑軌、陣風帶進來的季節消息、簷階滴落的霪雨、鄰居的音聲擾動,還有,曾經思慮糾纏的角落,共同舉筯歡笑的廳堂,等等,又該如何打包帶走?搬家大體上事關你的家當。若稱之為「遷徙」,至少意味這是生物性的活動。因為遷徙,人改變了居住位置,改變了生活環境,最重要的,產生了一段距離,從這裡到那裡,從現在到過去,這個距離本該與日俱增,使當初遷離之地漸漸遙遠而莫辨。事實上,我不能稍稍忘懷的早期記憶告訴我,遷徙本身具有極頑強的擕帶性,越是細微的感覺,越是遙遠的故事,越不放棄。

這是我的故事記憶中一幕最初的場景,浮現眼前的色調因光陰的殘褪而模糊,但是所有角色從不曾脫離記憶的位置。正是日落時刻,整個世界已經懨懨疲憊,小小的我寂寂然獨坐在一個村落農舍屋簷下的磚階,望著屋前一片略微傾斜,幾處凹凸著石塊和磚角的晒穀場;晒穀場的角落,那頭剛從田間疲乏歸來的灰色老牛兩眼垂歛,半躺半歇,緩慢地咀嚼它勞動一日的口糧,時而甩動黏結著乾泥的尾巴,在龜裂的空地上,打起一點塵埃。此時餘暉漸微,黑夜將臨,我頭頂低矮的屋簷在承曬一天的風日之後,只剩得慵懶的黑暗,黑暗中屋內的一切不見蹤影。從對面農家的屋頂望去,時有幾處炊煙,既不飄散,也不見升空,時濃時淡地在煙囪出口處冒突著,形成一團張牙舞爪般的塵灰。我漸漸蒙翳的瞳孔只能等待昏昏的睡意結束我無以聊賴的日復一日。這世界除了坐待黑夜,是否還有生動的光景?為何在我的一日將盡時總不見一點人間的意味?帶著無以名之的不安和茫然,我是如何渴望看到屋簷和煙囪以外的世界,離開這永遠黃昏的早期童年。

這一段故事來自我童年的尾聲,在一扇終年綠蔭的窗前,家中西北角落的一間房裡,我正全心全意地譜寫一個早熟少女的慘綠篇章。窗外兩排密密的木麻黃樹遠接村野田疇的小徑,那細長的木麻黃葉,終年在南方四季的風中飄著、搖著、掉落著,春去秋來,於是鋪滿一條厚厚的褐色針氈,輕輕走過總是脆脆地響著。木麻黃林的外面,晨昏總會路過幾隻拖車的水牛,三三兩兩荷鋤的農夫,時而還有一群小孩,或者一個婦女。他們到田裡工作,或者從田裡回家,總是扛著農具,或背著一袋地瓜、幾根甘蔗,有時斷斷續續交談,大抵靜靜地走過。四時輪轉,田野上有時高高直直或歪歪斜斜的蔗桿,密密一片,有時嫩嫩的稻秧,一畦一畦,有時作物休耕,但見墳丘幾處。田野間流動著一條灌溉的溝渠,在水路兩旁高築的堤道正適於朝迎晨曦、暮送夕陽。窗內善感的女孩正以熱情專注的心靈接受文藝和夢想的洗禮,屢屢觸動的心弦從寂寞的窗帷輕輕送出,而飄落窗台的木麻黃乾褐的葉針正是多愁的季節捎給我的回音。當我必須離開這一面已見斑駁的窗台時,我初次嘗到歲月切割的無名痛楚。

那些年我寫了一些詩,正準備揮別十五少年,走進我的青春歲月,就在夜空總是佈滿星星的南方古城,我負笈的行腳正駐留於此。每個尋常的夜裡,我埋頭啃讀前程寄託的種種課業,一旦無端的冷清襲捲我寄居的頂樓,蒼白的四壁令我無以安然自處,我遂走出這單薄的斗室,佇立樓台的一角,抬頭估算星空如此之近,恍若我隨時可以攀登的雲鄉,而人間燈火在我凝望出神的眼中,反而退至遙遠而模糊的境地。除了無可如何總是勉而為之的學業,我心中實在一無所有,甚至連一無所有也漸漸不可再得。帶著哀怨和悲憤的母親開始搭著入夜時的火車,來到我寄寓的他鄉,步上我獨居的樓台,向我吐訴一個怨婦的所有不幸,毫不保留地傾瀉在幾個小時反覆的咒罵、自憐、和哭泣中。一吐為快,稍解怨氣的母親離開之後,我可憐的行腳處從此失去攀登星空的雲路,而人間燈火在我木然的雙眸間也一一盡滅。我乃渴望遷徙,遠離星空下一處冷清的樓台。

是否遷徙並不是脫離,而是為了生命中的某種召喚,不斷遷徙只是行於歸路,擕帶著最早的記憶,最初的情懷,一步一步回到靈魂的原鄉。

早安 荷塘 [遇見 ]

一場夜雨在天明之際暫歇,溪谷的水霧隨即緩緩浮騰,而山頭的雲氣還未消散,六合之間盡是洗淨的空氣,輕輕流動。一早就聒噪不休的禽鳥迫不及待從濕透的枝葉間竄出,成群排列於橫空的電線上,七嘴八舌,也有單隻停在絕高的樹梢,作鳥瞰狀。於是眾鳥紛紛抖動各自的羽翼,搖落得一陣水珠和雨滴。趁破雲而現的晨光,我也趕去看看小小池塘的水。

池水盈盈的荷塘中不知幾時開了好些秀氣的睡蓮,花朵偎著水面,有些開著,幾朵含苞等著;在如鏡的水面之下,似乎也開了蓮花,一樣秀氣,多幾分朦朧;在淡紫紅的蓮花身旁,如池水一般深綠,缺刻一道裂痕的圓形蓮葉片則浮蓋著水面,遮掩了水中飄移的雲影;一旦魚兒游過,盪起的水波攪得那一片倒映的天空頓時成了消失的風景。我抬頭看一簇一簇水中冒出的植栽,如團扇開展於水面,恰似小小的綠色島嶼,在靜謐的荷塘中,專等候聒噪不停的鳥雀前來造訪。

池邊的榕樹下有位身形瘦小的老先生在極淡極遠似的音樂中推轉著他的太極,微弓的背脊雖乏剛健之氣,手臂的迴環卻透著自在之意。還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蹲在池塘的一角,手握著一根樹枝,打撈著掉落水面,枯了的長勺狀椰樹葉,女孩的手太短,手上的樹枝太細,我微笑接過她的細枝,把我的身子探向池面,我看到池中有一面我的臉,還有我直直伸出的手臂,於是開始用枝幹一點一點帶動這相形龐大的浮體漂向岸邊,小女孩找來枝條拍打著水面聊以推波助浪,我們兩人合作又打又撈,陸續起出了三片這樣大型的落葉,三個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的寶特瓶,以及一些可以再丟回去的水草之類。

小女孩搭著共乘的校車離開後,我一手拖著長長濕濕的椰樹葉,另一手拎著幾個寶特瓶,看天空停雲悠悠,而四周鳥集歡鬧,我回頭道一聲:「早安,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