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啊! 憂 鬱 [遇見]

如果可以倒帶重來,我多麼希望那一天傍晚我不曾走進那一家超市。

我臨時起意,想要一瓶礦泉水,於是在回家途中轉入超市,將背包寄放在收銀台,我迅速而俐落地走向各式飲料的架位。突然,瞥見一個女人站立在一排貨架前,身體僵滯,神情畏怯,我本能地再看她一眼,這第二眼當下觸動我全身一陣急促的血脈奔竄。不會錯,這是我認識的一位溫和而愉快的女人,之前在這附近經營一家供應家常麵飯的小餐館。體型修長而靈巧,帶著自然而親切的笑臉,整天在熱氣騰騰的廚房和客人的餐桌間忙碌著。在等待客人點餐時,她總是從容不迫,幫客人結帳,也慢條斯理,一旦客人有意見,她更是微笑地耐心回應;她知道熟客人的口味偏好,也記得和客人聊過的一些家常事,我因此很願意看著她一邊熟練地烹煮食物,一邊抬頭扶正她的近視眼鏡時,和她聊一點她的孩子或是我的孩子。

而此時以惶恐、無助的姿態,不知所以地僵立在超市一角的這個女人如何會是同一個人?我不自覺地向她走近,拍拍她的肩膀,她緩慢而遲疑地轉過身來,眼光呆滯,但凝神地看著我,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認得我,當她語氣微弱但言詞清楚地描述她對我的了解和記憶時,我更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臉孔腫脹蒼白,身型鬆垮,舉止畏怯的女人曾經給我的所有印象。就在傍晚的超市裡,購物的人潮從我們身邊不斷擦身而過,這個女人緩慢卻清楚地告訴我一個無奈、無助的故事。兩年前,她開始出現異常焦慮的情緒,家人送她就醫,醫生很快地斷定她得了憂鬱症,要求她馬上住院、開始服藥,並斬釘截鐵地宣判她這一輩子再不能脫離她的藥盒子,一天三次總共超過二十顆的藥丸,每一顆都為了使她鬆弛、嗜睡,冀能解除憂鬱,前一回藥效的睡意未褪,新的一批藥丸馬上又進入她的身體,消滅掉所有可能的清醒,於是她日復一日,在不盡的昏睡中失去所有的表情和心情,除了一直無法滿足的口腹之饑外,她別無知覺。家人因惶恐和沮喪而生出的對應尤其致命。丈夫以安全為要,解除掉所有她持家的責任和權利,年輕的兒子無法接受神情渙散、一無是處的母親,直言她瘋了,而還在小學的女兒則帶著恐懼和她保持距離,不願意讓同學看到自己奇怪的媽媽。這個女人頓時失去她所有的人間角色,除了在超市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尋找曾經熟悉的感覺,並等待著她一直掛念的小女兒放學經過,她可以遠遠跟隨著她回家。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自己,我看到家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很難避免的雪上加霜,也明白家是這個無助的女人唯一的希望。我的聆聽使她的反應靈動起來,她開始關切我的行程是否被她耽擱,還建議我購買礦泉水的選擇。面對她雖然緩滯,依舊體解人意的眼神,我不禁握住她的手,懇切地建議她向家人尋求解憂之劑,而不是將憂鬱與所有生機一併吞噬的藥丸。事實上我心中無解,我看過一些折磨人的例子,也經驗過極度低壓的感覺,造化何以有如此難堪之境?啊!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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