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4日 星期五

心 痛 [書頁]

多年以前,我讀錢穆先生編著的「陽明學述要」,書中扼要陳述王陽明的理學,所擬的王學大綱有一項是:立志。為了說明這立志不可等閒視之,錢先生摘錄了陽明先生幾句話:「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究竟堅持如何之志,竟好比一心在痛,無暇他顧。陽明先生又說:「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原是為了勸誡門生不可「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痛癢。」陽明講學偏重實行,事上磨鍊必有不易之處,但是棒下留痕,摑餘見血,立定這般必為聖人的心,就得堅忍心痛的苦,為聖的代價如此之高,豈不反叫人寧為一塊死肉?錢穆先生描述王陽明的心性是「不肯安於卑近,要做一個超俗拔群的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在王陽明一生從不懈怠的進學、修道以及立功的事業中,尤其是遠謫貴州龍場驛,九死一生的流放過程裡,必有一種強健的心志支撐和引導,而如此不凡的心志必來自非常的焠煉,這焠煉必有如一心在痛上的難堪之苦。

在余英時先生所著的「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書中,余先生敬悼追憶一代儒者錢穆先生的行事為人,其中叙述了一個平常事件。有一年暑假,香港特別炎熱,錢先生病了一場嚴重的胃潰瘍,為了取涼以舒緩病痛,錢先生躺在當時他主持並講學的新亞書院的一間空教室地上,獨自休養,身為門生的余先生前去探望,見此情狀,心中實在難受,問錢先生可有什麼需要,錢穆先生回答,他想讀王陽明文集。以病痛之軀,俯仰於如此儉陋之境,斯人念茲在茲的,還是進學與修道。余先生在書中稱述錢穆先生畢生的學術事業在「深入中國史,尋找中國不會亡的根據」,追求的是「為中國的舊魂引生新魂」。立志為當時古老垂危,龐大沈重的中國文化總體尋求、招引一個永不亡滅的生生之魂,以其一生學術,終身教育盡瘁於此,錢穆先生何嘗不是立定第一等人的志向,堅持做第一等事的苦心啊!

多年以來,我一直思索一個痛字如何生出這般力量,足以支撐凡人為聖的偉大心志。近日讀罷 Karen Armstrong 所寫的 A History of God (神的歷史)一書,我明白整個人類宗教信仰的歷史,亦即尋找神、定義神、崇拜神的行為發展,正是人類生存遭遇挫折、打擊、威脅時尋找助力與保佑,渴求安慰與希望的漫長過程;這個尋找、體驗、信仰、祟拜神的行為動機和背景,可以說明痛苦和不幸使人類開始深入探索大自然與自身的精神力量,並在日常的塵世生活中借著節制、磨鍊,甚至苦行,在一種交換的意義下,渴求神的垂憐與補償,提昇卑微有限的世俗生命,並獲得崇高的精神力量。有的人將這一切神的承諾或福報保留到他生來世,但是所謂世間的偉人則準備在此生有所完成,於是面對道德和理想的種種考驗時,他們將肉體的修行推到極限,以交換精神無限的心量。或許陽明先生的棒痕摑血,時時刻刻一心在痛上的堅持,正是來自一種交換意義的信仰,這樣的信仰足以造就偉大、堅韌的心志,完成人間第一等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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