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沈得住氣 [遇見]

能在國與國不斷交戰的亂世之中,治理一個強鄰環伺的小國長達二十年,保持國家獨立而完整,毫無疑問地,春秋時代鄭國的子產肯定具備了高度的執政特質;但是,當聽到子產的死訊,令仲尼出泣而大嘆:「古之遺愛也。」這樣的子產就絕不僅是善執權柄者之流。當時年已三十,已經涉足政事的仲尼對子產的尊崇,必然寄託了他自己一生追求的政治理想,可這「遺愛」二字的讚嘆實不能說明子產為政的可貴之處。從春秋左傳有關子產的所有文字記錄,可以看出子產一生行事中一個獨到而鮮明的特質:沈得住氣。這個特質部分來自他穩重的天性,但主要歸功於他在人事上的智慧,動心忍性的修為,以及任重道遠所需的深謀遠慮。單從以下三個事件,我們就必須承認子產之於百姓,不獨在仲尼的春秋,歷朝歷代都堪稱之為「古之遺愛」。

左傳襄公十年 (西元前563年)時,子產尚未從政,這一年鄭國爆發內部五族之亂,五大世族大夫以殺戮爭權奪勢,當時執政的大夫子駟和子國在這場亂中被殺。子駟的兒子子西一聽到父親遇害,馬上帶了幾個人趕往現場,找到父親的屍首之後,準備追殺仇家,怎奈亂軍已逃,無處尋仇,只好打道回府,豈料得家中已經是「臣妾多逃,且器用多喪。」正是所謂禍不單行,內外遭殃。就在同時的另一家門之中,乍聞父喪惡耗的子產,時甫弱冠,第一時間迅速布置所有警衛,要求各部門家臣即刻就工作崗位,關閉檔案及財物的庫藏,責人看管。接著,點兵分隊,一部分留守戒備,另一部分前去收歛父親子國的屍首,並昭告國中其他大夫判亂事件,要求全面索捕亂軍,國人見狀,立即配合行動,子產很快地捕殺亂黨,報了殺父之仇。臨亂處變之際能夠沈得住氣,掌握全局,年輕子產顯露了其對人事的早慧,也展現他足以任重的擔當。

發生在昭公元年 (西元前541年)至二年的公孫黑事件,是另一個子產沈住氣以成其事的例子。鄭國有一個上大夫名叫公孫黑,素有蠻橫之名;昭公元年時,他眼見下大夫公孫楚下聘了一個極漂亮的女人,他硬要強佔,而公孫楚不讓,於是雙方為這女子爆發衝突,引起大夫間干戈相見,一團是是非非,鄭國之內對此議論分歧。執政的子產見狀,乃出面仲裁,判定下大夫公孫楚以下犯上,以幼少衝撞年長等等罪名逐放南方。那一年六月,公孫黑又因故強求參與國君與執政大夫們的一場盟會,遭到拒絕,他乃脅迫太史篡改這一場會盟記錄,在這國家文書檔案上加入他的名字,表示他的參與。面對如此無禮的行徑,子產還是不動聲色。隔年,當發現公孫黑圖謀殺害另一家大夫,以奪取其財位時,子產立即派官宣佈公孫黑的罪行,種種前科也一併歸罪;事到如今,所有大夫都看得出公孫黑的確罪有應得,公孫黑也自知無可逋逃,終畏罪而自縊。何以子產必須花兩年的時間處置一個不良大夫的罪行?在孟子離婁篇中有謂:「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春秋時代的諸侯國中,大夫之家乃國之巨室,在強凌弱的天下大局中,小國要謀生存,則國中巨室大夫絕不容分裂,也不能輕易得罪,處置一家大夫必得其他大夫家心服口服,全無異議,是以子產面對公孫黑事件不得不沈住氣,庶幾成事而不生亂。

就在襄公三十年 (西元前543年),子產執政一年後,百姓對他的施政頗多怨言,路人四處唱誦著:「孰殺子產,吾其與之!」當時鄭國人往往在各處鄉校集會的地方批評時政,議論國事,有大夫建議子產,乾脆關閉鄉校,杜絕悠悠之口,子產認為民意正如川流,不可防、不可堵,但是面對「國人謗之」的處境,是否要快快改弦易轍,以順民心?不,子產曾經引用詩經中一句話說:「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政策苟利社稷,合禮合宜,必當死生以貫徹之,絕不因人言可畏而輕易變法改度。子產果然沈得住氣,堅持他富國強民的謀慮。執政三年後,百姓有教有養,因感念子產的德政,於是又紛紛唱誦道:「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古代社會,官如父母,從政的事業是何其任重而道遠啊!子產主弱國之政二十年,周旋於亂世春秋,強國虎視眈眈的局面裡,若非動心忍性,沈得住一己之氣,鄭國如何因子產奠定的穩定局面,而壽終於春秋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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