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遷 徙 [筆隨]

提到「搬家」,通常是花一筆錢,僱一部、兩部貨車,來了三個、五個工人,把你的家當搬出再搬入,時今也流行部分搬到回收場;想搬得徹底一點,你可能自己取下牆壁上掛的貼的,天花板垂的吊的,還有屋內室外的盆栽或擺飾。至於面東朝西的日影、開關作響的門窗絞鏈和滑軌、陣風帶進來的季節消息、簷階滴落的霪雨、鄰居的音聲擾動,還有,曾經思慮糾纏的角落,共同舉筯歡笑的廳堂,等等,又該如何打包帶走?搬家大體上事關你的家當。若稱之為「遷徙」,至少意味這是生物性的活動。因為遷徙,人改變了居住位置,改變了生活環境,最重要的,產生了一段距離,從這裡到那裡,從現在到過去,這個距離本該與日俱增,使當初遷離之地漸漸遙遠而莫辨。事實上,我不能稍稍忘懷的早期記憶告訴我,遷徙本身具有極頑強的擕帶性,越是細微的感覺,越是遙遠的故事,越不放棄。

這是我的故事記憶中一幕最初的場景,浮現眼前的色調因光陰的殘褪而模糊,但是所有角色從不曾脫離記憶的位置。正是日落時刻,整個世界已經懨懨疲憊,小小的我寂寂然獨坐在一個村落農舍屋簷下的磚階,望著屋前一片略微傾斜,幾處凹凸著石塊和磚角的晒穀場;晒穀場的角落,那頭剛從田間疲乏歸來的灰色老牛兩眼垂歛,半躺半歇,緩慢地咀嚼它勞動一日的口糧,時而甩動黏結著乾泥的尾巴,在龜裂的空地上,打起一點塵埃。此時餘暉漸微,黑夜將臨,我頭頂低矮的屋簷在承曬一天的風日之後,只剩得慵懶的黑暗,黑暗中屋內的一切不見蹤影。從對面農家的屋頂望去,時有幾處炊煙,既不飄散,也不見升空,時濃時淡地在煙囪出口處冒突著,形成一團張牙舞爪般的塵灰。我漸漸蒙翳的瞳孔只能等待昏昏的睡意結束我無以聊賴的日復一日。這世界除了坐待黑夜,是否還有生動的光景?為何在我的一日將盡時總不見一點人間的意味?帶著無以名之的不安和茫然,我是如何渴望看到屋簷和煙囪以外的世界,離開這永遠黃昏的早期童年。

這一段故事來自我童年的尾聲,在一扇終年綠蔭的窗前,家中西北角落的一間房裡,我正全心全意地譜寫一個早熟少女的慘綠篇章。窗外兩排密密的木麻黃樹遠接村野田疇的小徑,那細長的木麻黃葉,終年在南方四季的風中飄著、搖著、掉落著,春去秋來,於是鋪滿一條厚厚的褐色針氈,輕輕走過總是脆脆地響著。木麻黃林的外面,晨昏總會路過幾隻拖車的水牛,三三兩兩荷鋤的農夫,時而還有一群小孩,或者一個婦女。他們到田裡工作,或者從田裡回家,總是扛著農具,或背著一袋地瓜、幾根甘蔗,有時斷斷續續交談,大抵靜靜地走過。四時輪轉,田野上有時高高直直或歪歪斜斜的蔗桿,密密一片,有時嫩嫩的稻秧,一畦一畦,有時作物休耕,但見墳丘幾處。田野間流動著一條灌溉的溝渠,在水路兩旁高築的堤道正適於朝迎晨曦、暮送夕陽。窗內善感的女孩正以熱情專注的心靈接受文藝和夢想的洗禮,屢屢觸動的心弦從寂寞的窗帷輕輕送出,而飄落窗台的木麻黃乾褐的葉針正是多愁的季節捎給我的回音。當我必須離開這一面已見斑駁的窗台時,我初次嘗到歲月切割的無名痛楚。

那些年我寫了一些詩,正準備揮別十五少年,走進我的青春歲月,就在夜空總是佈滿星星的南方古城,我負笈的行腳正駐留於此。每個尋常的夜裡,我埋頭啃讀前程寄託的種種課業,一旦無端的冷清襲捲我寄居的頂樓,蒼白的四壁令我無以安然自處,我遂走出這單薄的斗室,佇立樓台的一角,抬頭估算星空如此之近,恍若我隨時可以攀登的雲鄉,而人間燈火在我凝望出神的眼中,反而退至遙遠而模糊的境地。除了無可如何總是勉而為之的學業,我心中實在一無所有,甚至連一無所有也漸漸不可再得。帶著哀怨和悲憤的母親開始搭著入夜時的火車,來到我寄寓的他鄉,步上我獨居的樓台,向我吐訴一個怨婦的所有不幸,毫不保留地傾瀉在幾個小時反覆的咒罵、自憐、和哭泣中。一吐為快,稍解怨氣的母親離開之後,我可憐的行腳處從此失去攀登星空的雲路,而人間燈火在我木然的雙眸間也一一盡滅。我乃渴望遷徙,遠離星空下一處冷清的樓台。

是否遷徙並不是脫離,而是為了生命中的某種召喚,不斷遷徙只是行於歸路,擕帶著最早的記憶,最初的情懷,一步一步回到靈魂的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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