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4日 星期四

今年夏至那一天 [遇見]

請容我跳過一段曲折但無關他人緊要的前言故事,有關怎麼樣的一個機緣,以致我在今年夏至那一天,湊巧參加了一個年長婦女為主的一日旅遊團,讓我直接叙述那一天的旅程是如何地震撼我心。

約定七點半出發,七點不到時已經集合完畢。有人搽脂抹粉,一些人剛做了頭髮,很多人則是新裝上身,所有的打扮都帶著用心過的喜氣,但並不真的鮮亮、搶眼。每一個人上車就打開一個頻道,一個話匣子,以致每個人都在開口,車廂內形成一種嘈雜的背景效果,但是沒有人覺得被干擾,興奮之情不言而喻。車子一開動,如同一個行之有年的儀式,遊覽車上的卡拉伴唱機旋即熱鬧登場,在當天總共六個多小時的行車過程裡,一車的女人高唱的歌聲不曾稍歇,點唱機裡似乎為她們準備了所有的心聲和勇氣,借著露骨而強烈的歌詞,伴隨煽情的影像播放,她們投入而穩健的麥克風表現,令我目瞪口呆。我無法相信她們確實想過此刻放聲高歌的究竟是何等的風塵,但無庸置疑地,她們以這一部伴唱機作為心靈開罐器,只需一道微隙,舊日的模糊情懷,永遠不再的青春故事,成了她們漸衰的年華中一種祕密滋味,此時正從一個無名的罐中撲鼻而出。為什麼交織著強烈愛恨情愁的錯綜複雜情節,讓世間多少女人從不減關注和著迷?是不是永無止盡、日復一日的家務操作把一場人生剝刷得了無機趣,只能寄託有點瘋狂,有點離譜的夢囈?

一頓午飯,一桌晚餐,這是一日旅遊的重頭戲。在十人一桌的上菜過程,我有點措手不及。儘管餐廳早已準備,廚房上菜有多快,還是敵不過一群女人手中俐落的筷子,每一個食盤剛擺定,餐桌中央的轉盤繞過一圈後,盤中幾盡,不到一個鐘頭,一餐十二道菜已經圓滿完成,包括甜點打包,湯汁外帶,眾人離座。我想起很多上一代的婦女這麼說過,身兼媳婦、妻子、母親各種角色,每一個角色在傳統中都被默認是大家庭裡最後一批進食者,負責吃淨殘羹剩菜;而每一天密集的作息中也沒有用餐時間的體貼安排,因此,三、五分鐘狼吞虎嚥者有之,邊吃邊操作家事者有之,一頓飯分好幾回合才吃完者有之,長此以往,造就一付戰鬥性的飲食習慣,一見食物上桌,馬上動筷,立即入口,有沒有消化,再說。在這兩餐中,我被同桌的好女人們一路催著「快夾!快夾!」著實有些心慌,但更多痛惜之念。

接下來這幕場景豈只震撼我心,根本是提心吊膽,步步驚魂。話說回程途中,車子停靠一個購物站半個鐘頭之後,再度啟程時,車上多了一個穿白襯衫,繫紅領帶的男人,提著兩個鼓鼓的大皮袋,站在車內走道的前端,一種極佳的默契下,卡拉伴唱機被暫時關閉,這個男人極熟練地拿起麥克風:「各位頭家、頭家娘,小弟在此耽誤各位頭家、頭家娘幾分鐘,拜託各位頭家、頭家娘給小弟這個機會為各位頭家、頭家娘做一個工商服務,小弟‧‧‧」我心頭蹦然跳起,老天!此刻就在一場好戲的現場,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我全體每一條神經迅速進入非常狀態。首先,他採自問自答,自演自唱的方式從大皮袋中秀出他的什麼藥膏,什麼貼布,神奇的功效包括飛蚊症、氣喘、鼻子過敏、腰酸背痛、頭痛、肚子痛、蚊蟲咬傷、菜刀割傷,等等,等等。世間哪有這款萬靈的名堂?一車的婦女極冷靜地觀看一隻快要技窮的笨驢,我心中一則竊喜,一則不安,車子還在快速行駛中,而這頭唱獨腳戲的驢還不到下車的時刻。果然,三十分鐘後,這個人開始更頻繁地呼喚著「各位頭家、頭家娘」,哀兵的姿態,乞憐的身段,以生命「掛保證」的紅臉粗脖子,甘願認各位頭家、頭家娘為父為母的卑躬屈膝,一個車廂戲碼的情節已見高潮,我簡直忘掉了呼吸。苦情的演出告一段落,現場沈默了近半分鐘,車內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心跳加快,眼睛盯著前方路上可有車子停靠之處,好讓這苦鬥的困獸早早下場。突然,身具最少兩枚腰的這位推銷員一連出了好幾道數字謎,也就是說,價錢從幾千狠摔到幾百,膏藥從送一猛加到送三、送四,情節急轉直下,再也沒人計較他賣的什麼膏藥了,此刻整個車廂陷入一場瘋狂的數字攻防戰,推銷員似乎寡不敵眾,節節敗退,而勝利者開始掏出腰包。推銷員拎著幾乎乾癟的大皮袋下車時,距離他上車剛好一個鐘頭。車上的女人們打包好她們賺到的什麼膏藥,再度開懷地歡唱。

喔!天啊!我的一場現世震撼體驗,正是今年夏至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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