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5日 星期六

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 [書頁]

這是一個有關信仰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中的主人翁不是一個皈依藝術的猶太教青年,那麼同時也是一位猶太祭師的作者 Chaim Potok 所寫的這本小說 My Name Is Asher Lev 就只是充滿了猶太教的教義精神和禮拜儀式,純粹是一本宗教信仰的書。事實上,這位二十世紀的猶太作家在這本書中借著 Asher Lev 這個人物,提出的不只是猶太教之為一個信仰,同時呈現藝術之為另一個信仰,最重要的,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之間究竟意味著什麼?

Asher Lev 是一個上層猶太家庭的獨生子,二次大戰後,和父母住在紐約市布魯克林一個與外界隔離的猶太社區,並就讀於一個猶太宗教學校。在嚴謹的信仰課程和虔誠的家教中,他遵守猶太教的規約,參與禮拜的儀式,聆聽經典的教誨,也吟誦神聖的禱詞。他是道道地地的宗教信仰者。但是 Asher Lev 從小也表現了極強的繪畫熱情,小時候他畫生活周遭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他畫他日日走過的街道,街道上熟悉的房子和樹木,他也畫季節的風雨和冰雪;他畫他的母親,他的家族,他的同胞,他也畫不懷好意的同班同學。一年一年過去,縱然繪畫在當時猶太社群中不被肯定和尊重,甚至來自他父親強烈的反對和鄙視,Asher Lev就是無法停止繪畫的渴望,而他內在逐漸增強的藝術靈魂使他開始看到現象背後的真實,他並完全籠罩於這些真實所觸動的強烈感覺,被一股潛伏在他天性中的力量引導著、驅迫著;所有他生命中承受過的恐懼、焦慮、黑暗、和痛苦都是他無可逃避的真實,他不由自主地以線條和色彩瘋狂地畫出激盪內心的一切,他畫樹葉凋落的悲傷,冰雪世界的冷寒,他畫古老房子的黑暗,他畫他的父親在宗教信仰中背負的使命所帶來的沉重與風霜,他畫他的母親不盡的守望與等待,以及守望與等待中的折磨和痛苦,他畫他的猶太同胞悲慘的宿命,長年的放逐和不安。於是,有一天,他的畫布上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上,他的母親成了他畫筆下十字架上痛苦而扭曲的受難者。如果我們了解猶太教和基督教在耶穌受難事件中彼此的仇恨,如果我們體會Asher Lev的祖父無辜死於一個醉酒基督徒農夫的斧頭下的不幸,就不難想像身為猶太教徒的 Asher Lev在一幅震撼心靈的畫作裡,把他自己虔敬的母親送上異教的十字架上,他勢必面臨的處境:他的同胞怪罪他、打擊他,他的親友不恥他、指責他,連他的父母也傷心、絕望,甚至?避他,他如今是不折不扣的異教徒、背叛者,是一個褻瀆神明的邪惡魔鬼,最終遭到他的猶太祭司的驅逐,離開他熟悉的世界和摯愛的父母。藝術也是一個信仰,Asher Lev 選擇這一個信仰,毫無通融餘地,他於是背叛了另一個信仰。

生命最大的自由展現在各種不同的信仰上,而生命最殘酷的束縛也繫於各自的信仰中。所有的信仰經過多少人的膜拜與遵循,已經累積了極龐大的傳統,有些傳統不外是特殊場合的特殊儀式,但是大部分的傳統已經融入生活習性中,即便有些傳統更像是沈痾或痼疾,傳統就是傳統,不能起先祖於九泉之下,向他質問或與之商榷。面對傳統,一旦訴諸理性或追究意義,衝突與掙扎的故事就俯拾皆是。三十幾年前就在世界各地上演的一部經典音樂片 Fiddler on the Roof (屋頂上的提琴手),故事發生在俄國革命之前,位於東歐一個受俄國宰制的鄉村猶太聚落裡,一個貧窮但遵循傳統的牛奶小販,面對周遭異教的壓力,沙皇政權對猶太人的仇視與迫害,他堅持對他的上帝的信仰與禱告。有一天,當他的大女兒以自己的選擇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約時,這個虔誠而保守的父親陷入反覆的思慮和為難中,但終究以一個父親的愛超越傳統的規約,接納一場在信仰灰色地帶的婚姻。隨後,二女兒愛上一個來自外地的激進革命分子,並且為了所愛決定離開父母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在傳統和信仰中再度掙扎的父親,他了解世界在改變,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愛情是不可違抗的,最後只能祈求神明的接納和保佑。但是,當三女兒堅持嫁給一個村裡的異教徒時,這個父親面對的衝擊幾乎是整個生命信仰的崩潰與背叛的痛苦,這遠遠超過他生存的底線,於是他拒絕接受,無可轉圜。

如果生命中不必擕帶一顆凡事探究的心,如果天性中只有服從與歸屬,如果信仰正是生命自發的選擇,如果信仰之中只有平安和快樂,啊!我們應該期待並歌頌這樣的生命,這樣的信仰。但是,真實的情況一定不是這般。在 Karen Armstrong 的鉅著 A History of God 一書中,光是叙述世界上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各自的神,在兩、三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就充滿了人類為各自的信仰互相衝突、仇恨,彼此殺戮、毀滅。進一步而言,不只宗教是一種信仰,科學也是一種信仰,藝術也是一種信仰,人類創造的文化中所有的領域都有各自不同的信仰。如果因為崇高、神聖而信仰,那麼信仰的反面應當意味著什麼呢?人類對信仰所表現的忠誠和意志,的確突顯了人類精神上的偉大與勝利,但是歷史上無數為信仰而戰的血腥與荒謬,也無疑暴露了人類天性中殘酷與愚昧的成分。信仰要求的絕對忠誠與內聚關係,使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之間,難以相容,如此的信仰,可是人類最大無解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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