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30日 星期五

位 置 與 距 離 [書頁]

中國人傳統上接受安身立命的志業,作為其生命的終極目標。這是堂而皇之的說法,具體的行動是:尋找位置,調整距離,但求人間得意,俗世年壽。在古代三禮經典:「周禮」、「儀禮」、「禮記」三部經書中,記錄了一個分工清楚,而層級分明的政治結構、社會組織,以及一套委婉曲盡的禮儀和規矩,最終在追求一個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和諧世界。這就是先人所領悟的共存關鍵:位置與距離。

「周禮」一名「周官」,依十三經注疏本共分四十二卷,第一卷:「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如此云云,「令天下之人各得其中,不失其所。」其規格大可含蓋一國政體,其內容則細可分派到各行各業,東漢經學大師鄭玄認為「周禮」乃致太平之跡。的確,當每個人都有位置,每個位置都有其職掌,宜乎安眾庶之身,而立個人之命。再說「儀禮」的內容,全書五十卷,從宣示成人的加冠之禮,到死亡安葬的儀式,依時祭祀的規矩;從合兩家之好的婚禮,到兩國互使的朝聘之禮,所有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世間的每一件大事,都既成一套禮數。在行禮如儀的過程中,所有角色各就其位,並強調相對角色的分際,彼此位置的距離;有時距離的形成並非由於空間尺寸,而是因為數字,因為顏色,因為先後,因為表情,因為‧‧‧,任何差異都是人間的距離。這種種位置的安排和距離的設定,在「禮記」一書六十三卷中則充分說明其意義和目的。三千多年前,位置與距離的觀念已經如此完整而成熟。

就在這過去的兩、三千年裡,配合天命說和宿命論,當然,還有行之越久,積習越頑固的傳承心態,於是整個社會大抵守分、認命,接受所有形式的距離,謹守個人位置的分寸,以天下無事而彼此相安為貴。如今,所有「命」字的內涵受到質疑,所謂的傳統積習面臨挑戰,曾經自然而且當然的共存思考已經嚴重鬆動,原先的距離構想和位置期待顯得極度不妥。首先,平等被揭櫫為普世最高原則,那麼,如何使所有的位置都立於平等之列?而所謂的距離又如何基於相對平等的存在,而不是因為某種差異造成?再者,位置和距離又必須同時佈署,失去位置的距離將使個體漂移,這絕非安身之道;而沒有距離的位置勢必重疊,生出上下關係。結論是,社會必須提供大量而平等的位置,每個位置之間要有相當而適當的距離。事實上,我們的社會正義不容辭地全力以赴,讓每個人都上學,使每個人都有工作,希望每個人都有房子住,允許每個人都可以講要講的話,鼓勵每個人享用共同資源‧‧‧,可是,學校口碑有距離,工作條件有距離,房子價位有距離,講話的聲量有距離,資源當然也有距離,而所有的距離都指向不平衡,並隨即激觸一場位置的競逐,距離的拉扯。社會鼓勵積極爭取,就必須概括所有爭取行動的過度和不當。

除非,我們換另一顆腦袋去思考:接受由上而下的一種定期「大風吹」式的集體和平交換,位置不能一樣,但是機會平等,距離不能自主,但是風水會轉。遺憾的是,這樣的平等操作顯然犧牲了自由的精神。或者,我們整體社會接受一套新的安身立命思維,也就是如今方興未艾的多元價值觀,眾人甘願各種位置,隨遇而安,習於不同形式的距離,相與無事。可行乎?

2010年7月25日 星期日

風 險 [遇見]

一個週日凌晨五點多,在山中社區的公園附近,突然發出一聲轟然巨響,真是石破天驚啊!我不自覺地摒息凝聽,而寂靜一如原先的寂靜。這樣的雷霆萬鈞不能沒有任何意義,我決定出門一探究竟。

路上一如往常,幾位一向早起活動的老人家悠悠緩緩地走著,長尾或短翅的鳥們有的飛,有的噪,松鼠同伴有前後追逐,也有上下逗弄的。當我走到聲爆點附近,正好一位社區巡邏員騎著摩托車過來,一輛台電工程修護車也同時抵達,我馬上意識到這起聲爆事件跟此處樹立的這座巨大電力設施必然相關。兩個穿著制服的工程人員下了車,不加思索地往水泥電線柱附近的草地走去,旋即真相大白地宣告:又是松鼠惹的禍。我也不加思索地走過去,看到所謂惹禍的傢伙此時一動不動地癱著,我問在場的幾位先生:有救嗎?他們一致搖著頭:不可能,這麼強的電力,人都必死無疑,何況那隻小松鼠。我還不準備離開現場,又問:不能把那個要命的部分隔離起來嗎?他們依然搖著頭:不可能,除非全部地下化。電力維修人員開始工作,我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再看一眼地上這毛茸茸的灰色生物,回想曾經遇見的另一椿松鼠慘案。

有一個傍晚,從遠方回來看望父母的女兒陪著我走在山路上,白日的暑氣早在兩旁的樹蔭下褪盡,在我們散步閒聊中,夾著晚蟬餘鳴,棲禽微響,偶爾一、二片葉子斜斜飄落,準是樹間還有尚未安定的傢伙。突然,就在我們腳前幾步遠的地方,一團灰色物件直直猛衝而下,著地時的沉沉震撼以一聲極悶重的擊響作結,我們兩人木然僵立,口呆目瞪著眼前這隻體型龐大的松鼠,它細細的足尖正微微顫動,同時路過現場的一位騎著摩托車的小姐馬上下車,我們討論結果,認為應該把它移置到路邊的樹叢裡,女兒當即找來一片木板聊充擔架,我們小心翼翼地護送這似乎一息尚存的毛茸茸生物,軟軟地躺到一棵樹的樹頭,我們都希望它只是暫時昏迷,不久醒來會再回到樹上的家。那一夜,我千頭萬緒,如果下雨‧‧‧;如果其他肉食動物發現,事實上,附近有很多貓‧‧‧;如果它遲遲醒不來‧‧‧。第二天,我到那個樹頭去張望半天,找不到失事松鼠的?跡,我不確定應該告訴自己,它醒了,跑了,還是‧‧‧。從此,每看著樹上或電線上跑來跑去的松鼠,我不免心驚膽顫,不知道這算不算松鼠生涯中必然的風險。

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

有 關 屬 猴 [筆隨]

根據民間說法,我生肖屬猴。在我的認知和觀念裡,生肖和星座的所有連結、延伸之論都是人間八卦,浮世傳言,有人途說,有人道聽,終於人云亦云,成了一套生活論調。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盯著每一棵遇見的樹,竟是滿腦子的猴把戲;更有甚者,一起生活過的人一致認為我進食水果堪稱海量。我勉強自問:這和那,有關嗎?

任何可以爬上爬下的機會,我一向樂意為之,尤其看著一棵樹,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全神貫注,在心裡推敲著、揣摩著該如何爬上這一棵樹,不管是高入天際的喬木,或枝幹糾結、四下橫出的矮樹。你瞧這樹:如果把右腳尖楔入這個腰高的凹陷樹眼裡,左腳在地面上彈踮一下,趁著身體提升之勢,以及右腳支點的協力,我的兩隻手應該就搆得著頭上半米高的樹幹;那麼,我的身體基本上就掛了上去,如果空出單手去攀住主幹那一團樹瘤,原本懸空的左腳應該可以跨上左側較高的粗枝,此時馬上把右腳連同身體拉到新的支點;瞧,這下我已經抵達一棵樹分枝最多,最容易攀爬的中段。我能不能試著像泰山,兩手沿扶著高幹,兩腳挪移在低枝,把身體從主幹帶到末梢,根據我的經驗,樹上最甜美的果實,以及最壯麗的景觀總是長在末梢,迎接陽光處。爬樹最好是赤腳,長褲要耐磨,口袋要又大又多,頭巾免不了,帽子不妥;如果能找個枝幹交叉點把自己穩穩塞妥,朝東朝西朝南朝北坐著,或如果是一棵當季的果樹,可以順便朝東朝西朝南朝北吃著,我想,孫悟空的稱王稱聖當不過如此。

我不能當真去爬樹,倒不是觀瞻的問題 (女人爬樹?),也不是安全的考慮 (一把老骨頭?),怕的是一旦有人問起,我得回答為什麼我爬樹。但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另一個現象卻是另外一回事。我對所有水果的不嫌不厭、大量需求已經讓我的家人欲言又止,不忍多說。看我狂啃西瓜,偌大個瓜皮蓋得住我整顆腦袋,滿臉盡是紅色瓜汁;手拿著叉子,不!實際上我用三根手指頭向著整盤鳳梨,我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先吃酸酸的鳳梨尾,再享用甜甜的鳳梨頭,最後舔一舔又酸又甜的手指頭。若是柳橙、葡萄柚一類,切成片狀的橘色果肉,我可以恰恰好橫塞在我的上、下唇之間,以所有上、下牙齒,配合舌頭,專注而痛快地吸吮又酸又甜的汁液,絕不允許任何一滴從我嘴角流失。至於芭樂、蘋果、梨子一類,只要可以獨享,我很願意整個咬食,啃至核心,幾近全體入肚。若再提起當年吃甘蔗橫握一桿的架式和氣魄,我的懷念真是椎心刺骨啊!至於爬到樹上現摘入口,吃到睡著的蓮霧,還有夏季剛摘下的溫溫芒果,吃到牙縫塞滿一絲一絲黃色的纖維,而蒼蠅群聚追隨,喔!那是羲皇上人、自然原民才懂的快樂。記憶中滋養我的生命者,我只說得出這一道滋味。

基於以上兩個現象,我不免心生疑慮,有關屬猴的說法,或許真是我命中的八卦。

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與 子 偕 行 [遇見]

子女對父母的終身之養是何等的一件人間好事;反之,如果父母對子女也有一場終身之養,又該是怎樣的一道生命功課啊!雖說與子偕行,是天下父母心頭的大願,但後者充滿了無力與悲涼,那真是另一種滋味。

三十幾年前,我注意到居家的附近,住著一個開口只能「咿呀」作聲的孩子,他的頭顱特別細,非常小,尤其是後腦根本見不到任何可以叫做腦袋的部分,似乎身體也因為如此而長得特別單薄。有時我在住家附近的路旁看到他的母親緊緊牽著他的手,兩隻手都牽著,母子兩人半推半擠地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動著,他畏縮地從母親的胸前或背後小心地盯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好多年過去之後,他和母親出門只要牽著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拎著個小袋子,仍然緊緊地挨著母親走著,東張西望,還是陌生和膽怯。又經過了很久,有一天,我發現他的兩邊嘴角出現幾莖鬍鬚,而他已經開始用兩隻手抱著母親購物的袋子,走在母親腳後一步遠處,原本過小的頭顱顯得有些萎縮,乾瘦的臉上有一種縐紋,這縐紋毫無一些世故的消息,他仍舊左顧右盼,不過眼神顯得老到而習以為常了。我估算他的年紀,當近半百,眼見他佝僂而伶仃的背脊,呆滯而空茫的眼神,還有一顆至今不堪啟用的乾癟頭顱,如今還在離家不遠處瞎晃,盯著永遠看不完的行人和車輛,只是他的手上沒有了購物的袋子,而母親也不在他的身前或身後。

比起欠缺一顆正常腦袋的不幸兒子的膽怯,另外這位蒙古症的孩子對這個世界可絲毫沒有一些畏懼。約十七年前,在一個清爽的晨間,他隨著他瘦弱的母親在山間的步道上與我們一家第一次相遇,他的母親耐著性子教他稱呼我這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姐姐」,他抿著嘴用兩眼瞄了我好幾下,又盯著我身旁的兒子一會,最後決定走到剛上小學的兒子面前,又拉手,又拍肩,像極了一見如故的哥兒們,他的母親笑著說:我這老小孩。從此,每一回碰面,他那年近八十的母親和我閒話家常,訴說家中六歲心智,三十六歲力道的兒子種種調皮事件,而他則跟我們家的小男孩打招呼、扮鬼臉。過了幾年,他的母親再不能帶著這好動的大小孩上山,只能到超市裡逛足一、兩個小時滿足他一日的動量,身形壯碩的兒子不斷搬動超市架上的貨物,行動緩慢的母親只好忙著把貨物一一歸位。有一天,瘦弱而老邁的母親告訴我,她正請求兒子的姐姐答應接手,並提到她行將到來的大去之期,以及無法段落的人母牽掛。正是幾天之前,我在附近的郵局裡遇見了這個兒子,他安靜地坐著,一動也不稍動,我注意到他的姐姐正在櫃台辦事。

如果一位老母親帶著一個老小子是如此辛酸和無力,那麼一個父親該要如何照顧一個永遠不能長大的女兒?這一對父女每天下午固定都有一段散步的行程,從木柵路的一段走到二段。大約二十多年前,有著一張圓潤而愉快臉龐的女兒,總是挽著爸爸強壯的臂膀,穿戴整齊,就像高興要去上學的孩子一樣,一路微笑面對過往的大人和小孩。一年一年過去,女兒長得高過了父親,是一個十足健康而豐滿的少女,父親依然為她修剪齊耳的掛麵式髮型,不論冬季或夏天,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精神奕奕,而女兒永遠高高興興出門,就像準備幸福出嫁的姑娘,手挽著父親溫暖的臂膀,享受父女不曾厭倦的午後行程。這兩年,女兒已經略顯福態,反倒父親有些步履闌珊,散步時兩眼儘盯著地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曾改變的髮型,一樣簡單而整齊的打扮,這永遠天真而愉快的女兒,看著物換星移的馬路風光,挽著老父漸漸垂掛的臂膀,不知她是否曾經想過,明天該往何處?

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書 桌 與 書 架 之 間 [筆隨]

近來,我生出一樣心情,這心情很像是一種疑難雜症,沒有病狀,但是令人沮喪。我於是繞著書桌和書架沒頭沒腦地踱著,儼如一頭籠中老獸,在容身之處走來走去;有時停下腳步,我沒精打采地瞧著一行一行的書名、作者、出版者,以及永遠抹不淨的書架塵埃。我這一番歪歪斜斜的心情正是來自這些書架,以及架上的眾書們。這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在我十歲左右,父親送給我們五個孩子一人一張有兩個大抽屜的深褐色木造書桌,我又獨得一個同樣褐色的四層木頭書架。如果問我:生命真正從何處啟程?就從這張書桌和書架擺出的幾步方寸之間,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行動距離都得從這裡算起。

我的各種規格的書架逐年增加、一路併排、上下堆疊,長3米,高1米多;長6米,高度加倍;長足一面牆,高及天花板;接著,兩面、三面,一屋子的牆壁盡是書架,雖非家徒壁立,我的四壁卻僅只一物。以文學、歷史、和哲學為主,從上古到現代,中國的和非中國的,架上的書籍,幾十年來,一本一本側身而入、緊緊並列。兩個孩子出國以後,女兒大批的有關音樂和繪畫的書刊、雜誌,兒子的所有科學讀物、專業叢書,一併加入我的架上陣容。我買書,我也四處撿回來一些書,有時朋友會送我書,我用自己的想法篩選、分類、收藏。一年又一年,我在書架前踱步的路線一本一本地拉長,書牆則一層一層地加高,我待在書桌和書架之間的時間越來越長,終於有一天我心中明白,我的天地區隔於外面的世界,已經到了壁壘分明,難以踰越的地步。

每隔幾天,我從架上挑一本或兩本書,每一個早晨,我翻開昨夜床頭的書頁,繼續一日的閱讀,直到今晚掩卷入眠。有時在一本書中神遊、感動、沈思,嘆此生足矣;有時挑不到一本當下可以投入的書,我杵在書架前,心中竟然生出煩惱和無助,只好出門到很多書的地方走走,務必找到我的下一本書。有些書我細細讀遍,有些挑選章節,或只是翻閱瀏覽。但是我會記得幾時讀這一册,幾時讀那一本,我甚至記得讀每一本書的心情,或者心得。如今這一波要命的心情,竟叫以前的種種心情和心得突然顯得索然無味,我甚至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要買這本書或讀那一本書。我試著抽出一些經我密密眉批的爭議性著作,字裡行間果真寫了好多評議,現在看來全都事不關己,我百般不解,何以當時生出這麼許多意見。

這番心情越沈越深,我木坐在書桌前,左顧右盼,看周遭龐然而寂寞的書牆,我懷疑自己蝸居在這書桌與書架的幾步之間,妄想估算我生命至今的行動里程,是緣木求魚啊!

2010年7月9日 星期五

一個嘗試締約卻終究背盟的誠信道德演練時代 [書頁]

幾年前,基於讀史的心意,我細看了一回春秋和三傳。我以十三經注疏本為主,桌上另外擺著字體又大,注釋、翻譯、說明俱全的春秋三傳現代版本。從文學欣賞和歷史閱讀的角度言,近二十萬字的「左傳」的確比加起來不足十萬字的「公羊」、「穀梁」二傳來得豐富、生動多了。透過「左傳」看兩百五十五年的春秋,除了經年不斷的兵戎干戈外,我注意到頻頻見諸文字的會盟記載,於是一路計算,總共三百二十多回的會盟事件。這個現象令我反覆尋思。

什麼樣的情勢和條件使春秋諸侯各國締結下如此數目可觀的盟約?大致有以下幾類:當雙方不堪久戰,想休兵和解,舉盟便是。或者某國和某國打算一起去打他國,也該締結同盟、約誓聯軍。有些國家未雨綢繆,平常沒事也和特定國家簽約,保持友好關係。當然,有些大國動不動號召大會,在大聯盟的場合標高姿態,藉機示威奪利。或者小國主動請盟,向盟主表示效忠追隨之意。也可以是眾小國牽手結盟,希望團結力量大。更何況各國每一位新君登基,就按例再來一回尋盟、締約以昭告天下,定位表態。種種,種種,所謂一心結盟,沒有找不到的盟邦。這些會盟的目的都指向兩個基本而強烈的需要:一則自保,一則侵奪;簡單而言,一個結盟事件意味一場衝突行動,或是一番互峙的場面,會盟越多,對立越多,無可避免地進入一個以會止會,以盟廢盟的挫敗循環。這樣的現象說明一種道德文明正在斟酌、演練的階段。春秋當時,剛經歷三百多年西周的禮樂教化,禮樂文明中的道德自覺染世未深,無形而祟高的神明仍然主導著這樣的人間會盟。

在「左傳」文字中,可以看到舉行會盟的一套儀式,包括掘地為一土坎,殺牲以歃血起誓,再覆蓋一份雙方約盟的文書。這些動作在那個祭祀行為相當普遍的年代,不過是借用形式,行禮如儀罷了,關鍵在這份盟書的內容,一般而言,重點之一是強調雙方在盟約關係中互利和互助的承諾,重點之二則是共同祈請神明昭鑒,雙方並立下背叛的詛咒,由神明先君執行對背盟者的嚴峻懲罰。我們看到春秋這三百多回的約盟文書,也看到從締約到背盟的過程,雖然在這過程中的神明之威無從查驗,但神明之名的確處處可見。早期先人重視祭祀,而祭祀正是人類與神明之間交換約誓的行為,由於人類的奉獻與膜拜,神明提供生命的期待與生活的保障。一旦先人試圖以會盟的形式,建立一種同類互惠的共同陣線,交換彼此的承諾與信賴,還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神明在上的思維,有請神明監督這樣的人際關係。值得慶幸的是,一種以人的自覺為主,強調道德的人文精神已經借著西周禮樂文化的定位,成為中國當時文明發展的基本方向。

出於生存的需要而締約,往往也基於利益的考量而背盟,這是現實與理想永遠的兩難。在「春秋左氏傳」中,諸侯各國眼見前會舊盟一一瓦解毀棄,依然以會續會,以盟固盟,相信會盟本身的意義,堅持誠信道德的演練。兩、三千年後的今天,始於締約而終於背叛者還是比比皆是,有人仍然高舉神明之名,或以道德為期許,事實上,我們已經發展了一套精進不已,不斷加密的法律工具,以此取代神明昭鑒的角色,監督人類誠信道德的操守。若以今之法律較諸古之神明,以今人之心衡諸先祖之心,似乎我們尚處於同樣一個誠信道德的演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