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9日 星期五

一個嘗試締約卻終究背盟的誠信道德演練時代 [書頁]

幾年前,基於讀史的心意,我細看了一回春秋和三傳。我以十三經注疏本為主,桌上另外擺著字體又大,注釋、翻譯、說明俱全的春秋三傳現代版本。從文學欣賞和歷史閱讀的角度言,近二十萬字的「左傳」的確比加起來不足十萬字的「公羊」、「穀梁」二傳來得豐富、生動多了。透過「左傳」看兩百五十五年的春秋,除了經年不斷的兵戎干戈外,我注意到頻頻見諸文字的會盟記載,於是一路計算,總共三百二十多回的會盟事件。這個現象令我反覆尋思。

什麼樣的情勢和條件使春秋諸侯各國締結下如此數目可觀的盟約?大致有以下幾類:當雙方不堪久戰,想休兵和解,舉盟便是。或者某國和某國打算一起去打他國,也該締結同盟、約誓聯軍。有些國家未雨綢繆,平常沒事也和特定國家簽約,保持友好關係。當然,有些大國動不動號召大會,在大聯盟的場合標高姿態,藉機示威奪利。或者小國主動請盟,向盟主表示效忠追隨之意。也可以是眾小國牽手結盟,希望團結力量大。更何況各國每一位新君登基,就按例再來一回尋盟、締約以昭告天下,定位表態。種種,種種,所謂一心結盟,沒有找不到的盟邦。這些會盟的目的都指向兩個基本而強烈的需要:一則自保,一則侵奪;簡單而言,一個結盟事件意味一場衝突行動,或是一番互峙的場面,會盟越多,對立越多,無可避免地進入一個以會止會,以盟廢盟的挫敗循環。這樣的現象說明一種道德文明正在斟酌、演練的階段。春秋當時,剛經歷三百多年西周的禮樂教化,禮樂文明中的道德自覺染世未深,無形而祟高的神明仍然主導著這樣的人間會盟。

在「左傳」文字中,可以看到舉行會盟的一套儀式,包括掘地為一土坎,殺牲以歃血起誓,再覆蓋一份雙方約盟的文書。這些動作在那個祭祀行為相當普遍的年代,不過是借用形式,行禮如儀罷了,關鍵在這份盟書的內容,一般而言,重點之一是強調雙方在盟約關係中互利和互助的承諾,重點之二則是共同祈請神明昭鑒,雙方並立下背叛的詛咒,由神明先君執行對背盟者的嚴峻懲罰。我們看到春秋這三百多回的約盟文書,也看到從締約到背盟的過程,雖然在這過程中的神明之威無從查驗,但神明之名的確處處可見。早期先人重視祭祀,而祭祀正是人類與神明之間交換約誓的行為,由於人類的奉獻與膜拜,神明提供生命的期待與生活的保障。一旦先人試圖以會盟的形式,建立一種同類互惠的共同陣線,交換彼此的承諾與信賴,還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神明在上的思維,有請神明監督這樣的人際關係。值得慶幸的是,一種以人的自覺為主,強調道德的人文精神已經借著西周禮樂文化的定位,成為中國當時文明發展的基本方向。

出於生存的需要而締約,往往也基於利益的考量而背盟,這是現實與理想永遠的兩難。在「春秋左氏傳」中,諸侯各國眼見前會舊盟一一瓦解毀棄,依然以會續會,以盟固盟,相信會盟本身的意義,堅持誠信道德的演練。兩、三千年後的今天,始於締約而終於背叛者還是比比皆是,有人仍然高舉神明之名,或以道德為期許,事實上,我們已經發展了一套精進不已,不斷加密的法律工具,以此取代神明昭鑒的角色,監督人類誠信道德的操守。若以今之法律較諸古之神明,以今人之心衡諸先祖之心,似乎我們尚處於同樣一個誠信道德的演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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