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與 子 偕 行 [遇見]

子女對父母的終身之養是何等的一件人間好事;反之,如果父母對子女也有一場終身之養,又該是怎樣的一道生命功課啊!雖說與子偕行,是天下父母心頭的大願,但後者充滿了無力與悲涼,那真是另一種滋味。

三十幾年前,我注意到居家的附近,住著一個開口只能「咿呀」作聲的孩子,他的頭顱特別細,非常小,尤其是後腦根本見不到任何可以叫做腦袋的部分,似乎身體也因為如此而長得特別單薄。有時我在住家附近的路旁看到他的母親緊緊牽著他的手,兩隻手都牽著,母子兩人半推半擠地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動著,他畏縮地從母親的胸前或背後小心地盯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好多年過去之後,他和母親出門只要牽著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拎著個小袋子,仍然緊緊地挨著母親走著,東張西望,還是陌生和膽怯。又經過了很久,有一天,我發現他的兩邊嘴角出現幾莖鬍鬚,而他已經開始用兩隻手抱著母親購物的袋子,走在母親腳後一步遠處,原本過小的頭顱顯得有些萎縮,乾瘦的臉上有一種縐紋,這縐紋毫無一些世故的消息,他仍舊左顧右盼,不過眼神顯得老到而習以為常了。我估算他的年紀,當近半百,眼見他佝僂而伶仃的背脊,呆滯而空茫的眼神,還有一顆至今不堪啟用的乾癟頭顱,如今還在離家不遠處瞎晃,盯著永遠看不完的行人和車輛,只是他的手上沒有了購物的袋子,而母親也不在他的身前或身後。

比起欠缺一顆正常腦袋的不幸兒子的膽怯,另外這位蒙古症的孩子對這個世界可絲毫沒有一些畏懼。約十七年前,在一個清爽的晨間,他隨著他瘦弱的母親在山間的步道上與我們一家第一次相遇,他的母親耐著性子教他稱呼我這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姐姐」,他抿著嘴用兩眼瞄了我好幾下,又盯著我身旁的兒子一會,最後決定走到剛上小學的兒子面前,又拉手,又拍肩,像極了一見如故的哥兒們,他的母親笑著說:我這老小孩。從此,每一回碰面,他那年近八十的母親和我閒話家常,訴說家中六歲心智,三十六歲力道的兒子種種調皮事件,而他則跟我們家的小男孩打招呼、扮鬼臉。過了幾年,他的母親再不能帶著這好動的大小孩上山,只能到超市裡逛足一、兩個小時滿足他一日的動量,身形壯碩的兒子不斷搬動超市架上的貨物,行動緩慢的母親只好忙著把貨物一一歸位。有一天,瘦弱而老邁的母親告訴我,她正請求兒子的姐姐答應接手,並提到她行將到來的大去之期,以及無法段落的人母牽掛。正是幾天之前,我在附近的郵局裡遇見了這個兒子,他安靜地坐著,一動也不稍動,我注意到他的姐姐正在櫃台辦事。

如果一位老母親帶著一個老小子是如此辛酸和無力,那麼一個父親該要如何照顧一個永遠不能長大的女兒?這一對父女每天下午固定都有一段散步的行程,從木柵路的一段走到二段。大約二十多年前,有著一張圓潤而愉快臉龐的女兒,總是挽著爸爸強壯的臂膀,穿戴整齊,就像高興要去上學的孩子一樣,一路微笑面對過往的大人和小孩。一年一年過去,女兒長得高過了父親,是一個十足健康而豐滿的少女,父親依然為她修剪齊耳的掛麵式髮型,不論冬季或夏天,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精神奕奕,而女兒永遠高高興興出門,就像準備幸福出嫁的姑娘,手挽著父親溫暖的臂膀,享受父女不曾厭倦的午後行程。這兩年,女兒已經略顯福態,反倒父親有些步履闌珊,散步時兩眼儘盯著地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曾改變的髮型,一樣簡單而整齊的打扮,這永遠天真而愉快的女兒,看著物換星移的馬路風光,挽著老父漸漸垂掛的臂膀,不知她是否曾經想過,明天該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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