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8日 星期五

一 位 專 心 生 活 的 老 婦 人

這位高齡近90的老婦人,令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是:她聆聽別人談話的時候居多,而且,因為專心聽話,她可以適當回應,並提出進一步的問題,於是對方講的更多,她聽的更多。這是我在年過七十的中老年人身上很少看到的。

清晨6點,我在社區圓環遇到她,她揮手招呼,我迎上前去輕拍她單薄的肩頭,她問:妳已經山路走一圈啦?我點點頭,反問她:妳幾圈啦?她慎重地比出三根手指頭,我歪著頭認真地說:嗯!你三圈,我一圈。我們兩個人都開心地大笑起來。於是,我搭著她瘦削的肩膀一起繞著小小的圓環走了兩圈。她說:好,妳三圈了,趕快回去洗澡、吃早餐。

傍晚遇到她獨自走在密密的林蔭道上,遠遠地她停下腳步,微笑看著我走近,我瞧見她手上拎著一小把青菜,問她今晚煮些什麼,她笑著說:地瓜葉熬稀飯。我接著又問:那妳今天中午吃些什麼?她笑得更開心:豌豆熬稀飯。輕輕拍著我的手,她說:我吃素嘛!我陪著她走一段樹下的路徑,我說:天色太暗,你走在樹下,路上開車的人怕看不到妳。她點點頭,說:我太小啦!尤其是這個大轉彎。等我們繞過了大轉彎,我說:您慢走。她說:你也要小心。

我總是高興在任何時候遇見這位老婦人,極瘦極小的身軀,因為沒有一大串過往的經歷需要向人反覆訴說,她只是專心生活,因此,顯得輕鬆自在,充滿滋味。

2011年7月6日 星期三

老 林 和 小 崔

老林和小崔一場難兄難弟的關係開始於大約7年前,在一個以生質能源為主題的中文專業網站上。起初,林先生對崔先生發表在網站上的專業見解非常佩服,主動在留言板上向他致意,崔先生馬上熱情回應,從此兩人以電子郵件互相討教問題,交換資訊,並論及合作的可能性。為了表示禮數和親近之意,起先兩人都以「老」字相稱,常常在網路通話中以「老林」和「老崔」熱烈溝通,直到一年後,有一回,住在台北的老林遠道抵達河南鄭州,兩人見了面,一看,林先生年近半百,兒女早已長成,而老崔的小孩還真小,甚至老二還在媽媽的肚子裡。於是雙方很有默契地從此互道「老林」和「小崔」。

老林和小崔計有三項共同點:其一,典型的技術迷,總是樂此不疲;其二,對生質能源的環境意義與市場價值有極度樂觀的期待;其三,性格簡單而待人直接。前兩項特質讓他們兩人在這幾年中,興致勃勃地跑遍中國大陸和東南亞地區的生質油廠和油源作物區,並且不斷討論、研讀、實驗,精進所有生產設備每個環節的技術,老林和小崔幾乎稱得上是超級雙人組。可是,真實的環境是所有大投資客對生質能源產業還抱著觀望的態度,而小投資者也是三心二意,吞吞吐吐。老林和小崔雖然體諒投資人的立場,也實在苦於資金短絀的窘境。兩個人歷經無數回的投資報告、技術說明,也寫了不知多少的企劃書,各種報表,但接著往往就是等待和失望。於是,互相打氣,彼此消遣,之後再接再厲。有幾回,幾杯下肚後,家有老小的小崔真是頹喪至極,酒後傾吐沈重的現實壓力,老林究竟老些,在這節骨眼,難兄難弟能做些什麼?拍拍肩膀,繼續奮鬥。

今年,兩人總算談成了一小筆資金,爭取到一個大化工廠中提煉生質油的設備案,老林簡單打包後離開台北的家,小崔也告別鄭州家中的兩個小兒子,兩個人直奔馬來西亞,一個郊外的廠區,白天在燠熱的廠房裡趕工,晚上則各自揮著一把電蚊拍大戰四面八方攻擊的蚊子,瞧著蚊子越來越少,正是這對患難兄弟最大的樂趣。當看到煉油的主要反應爐架設起來,精密的管線妥善銜接,所有的零件和設備一一就位,運作的系統逐漸成形,老林根本不計較三餐沒一頓像樣,打北方來的小崔也不在乎一再中暑,熱到吃不下飯。鍥而不捨地完成一個目標是一種多麼可敬而艱難的行動,而老林和小崔有幸結伴而行,共同堅持,互相鼓舞。這是如何的一種機緣啊!

2011年6月27日 星期一

以 耕 養 讀 這 一 計

在此之前,每次想到歸耕田園的詩人陶潛,我總不禁遙望1500多年前,詩人東籬採菊的身影,一幅孤芳長向雲山的高士清境憬然赴目。至於淵明嗜酒,往往杯盡壺傾,酣暢入眠的行徑,我雖無由體會,究竟千古以來,不少酒中釀出的詩篇早透露了且進杯中物的心情,其中有不可言出,有不能言盡的隱晦曲折。但卻是到如今我才恍然,除此之外,詩人晨昏荷鋤,寒暑力作的生活實境。

陶潛從40歲徹底遠離官場,到63歲時貧病中撒手人寰,其間僅以稼穡為生,如何可能?早期農耕是絕對的人力工夫,也是極度操勞筋骨的活計,陶潛既隱於無名,退居貧寒,哪能僱集幫手,糾合田力以整治荒蕪?大事田桑?其下場不免是「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御冬足大布,麄絺以應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可憐詩人縱然躬耕力作,未曾稍歇,落得「四體誠乃疲」,卻依然糟糠不足,奢談飽腹;不僅裹腹不得,甚至只能以粗布禦冬寒,粗葛應驕陽,於是冬裳不暖,夏衣則窒。即便如此簡陋卑微的生存所需,尚且往往不能得,對此境遇,不唯淵明低迴哀哉,我實為之傷心不已。縱使詩人最後瀟灑地「且為陶一觴」,可以借酒解憂,然而,酒醒如何?

二十多年的貧寒歲月,意味多少寒暑的折磨。在淵明的詩文之間雖然看到秋菊佳色,聽得到東窗嘯詠;也偶有故人挈壺相與,共歡此飲;當然更多在山氣與飛鳥中告別夕陽的自然詠嘆,胸中真意無言以辯的淡趣,但是我仍舊不能無視於多少篇章中,詩人自覺身陷貧士的命運而無可如何,繼而轉念之間「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脩。」在前脩和古賢的典範中「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這樣的胸襟令人折服,也令人心酸。後世論及陶潛早年既好詩、書,且以孔子「憂道不憂貧」自勉,也許因此造就他的務實與理性,既然「衣食固其端」,為求自安,他乃堅持以耕養讀,田作之餘,還讀我書。我們的千古詩人除了思想豁達、而且意志堅定,在精神的求道上,也在肉體的苦難中,徹底實踐道地的耕讀之計。

2011年6月15日 星期三

兩 點 之 間

提到旅行,我特別懷念從出發點動身之後,尚未抵達目的地的那一段過程,它往往不在旅行計劃之中,只要買了票,似乎只是一趟交通。而這趟交通所造成時間和空間上的移動,移動之中的漂泊感,那正是搖晃我心之處,尤其是搭上了早期鐵道上長長的普通列車。

年輕時,只要遇到長長的假期,我就坐一趟從北往南的普通列車。當年「普通級」的意思表示這不是一列「火車快飛」,而且也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小小車站,就這麼走走停停長達一整個白天。一早,從車廂左側向東的窗戶,朝陽閃過、穿過台灣北部密集的房子和工廠,照進車內尚未醒透的乘客;慢慢地,日光爬上了這列南下火車的車頂,等到車箱內的乘客吃過鐵路便當,或某一月台上叫賣的盒飯,或者自己準備的各種食物後,台灣中部慵懶的午陽開始一點一點從右側朝西的窗戶灑入,暈得滿車東倒西歪沉睡的旅客;最終,夕陽在南方無際的平原上漸漸滑沒地平線。我在微晃的列車上,看不厭車窗外紛紛後退的世界,心中充滿濃濃的流浪情懷,那是年少時節可以消受、甚至偏愛的悲愴感。車廂內的眾生態則是另一番風情。帶小孩的母親總可以讓小小一隅像是快樂的移動樂園,火車與零食是多麼甜蜜的旅行經驗。老人家則在座位上安穩地靠著,很有任它奔馳,任它搖晃,任它「隆隆」作響的滄桑滋味;他們習慣隨身帶著一個經年使用的包巾或布袋,有時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一顆糖果或酸梅,放進嘴裡含著,又慎重其事地摺疊起來。偶爾,我會在車廂裡看到一位如我一般,年少而憂鬱的旅者,我小小的心靈會有浪漫的遐想。

多年以前的火車旅行是一種浪漫的移動,從一個月台到下一個月台,直到抵達車票上的終點站,我下了火車,而旅程中最大的樂趣到此結束。近幾年來,我有好些單獨飛行的旅程,這些旅程帶給我另一種天涯何處的浪漫。每次在機場通關出境之後,身在雲端的飛行,陌生國度的轉機,和所有異鄉人一起排列,等待入境之前問答、指印、蓋章,這過程猶如一段境外放逐,我的所有只剩一本護照和登機證,我感覺一種被卸下身分的荒謬感,以及不屬於某個地方的漂泊滋味,我此刻彷彿消失,在兩點之間。

2011年6月14日 星期二

百 無 一 用

平心而論,我算得是一名愛讀書的人,或者更生動的說法是「專業書生」。「書生」這詞比起「讀書人」的頭銜,一來古意更濃,二則形象比較謙卑,書生嘛!就是一個埋首書堆的生澀傢伙。這個「生」字擺在「書」的後頭可真鮮明地交待了幾個特點:兩袖兜風、行徑迂迴、世道不通,事實上,幾乎可以再篤定一點:至死不化。

過去很多年裡,我這書生也曾試圖學一門有用的功課,練一套務實的工夫,好在這兢兢業業的世間找到一個安身的位置。可是窮轉了大半圈,還是鑽回書頁中,幾番自省自責,搞到進退失據,左右為難,一副書生末路的慘狀。相識之人看我人生已經是倒數階段,勸我不妨罷了,就交給兒女終老便是;還有親朋殷殷關切,怪我半百已過竟然身無長物,名上空虛,責我速速生財,趕緊儲蓄。我心中自忖:我理路清晰、見解獨到;我思想開放,行動嚴謹;我甘於冷清,耐得寂寞;我物質極簡、精神至上;我拙於交往,但裕於自處,難不成還是百無一用,壓根只能投身書海,浮沈自得。幸哉!虧得古代早有「書生」這名堂,我還能以此自命。

是誰這麼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肯定用過書生。我也記得孔夫子曾經期許讀書的君子們胸中當有大氣,不要自限於一器一用,似乎不器方可大用。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這「百無一用」的「無」字,以及「君子不器」的「不」字,真的是「一樣否定,兩般境界」。

2011年6月1日 星期三

一 日 之 計

清晨6:45,我在台北捷運線上,一節燈光通亮,座椅明淨的車箱裡。乘客約有6分滿,雖然座無虛席,站立的人倒還能寬裕地倚靠著某個角落或一根扶杆,依照慣例從事各自的晨間活動。

晨間活動可分兩大類,第一類乘客似乎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坐車,甚至閉著眼睛坐車,像是坐了一輩子的車那樣不當一回事,熟悉而輕微搖晃的車箱,讓每個日子帶著尋常的安閒和自在。另一類乘客則正在閱讀,因為專心閱讀,似乎也忘了坐車這一回事。他們有的單手捲著一本小册子,喃喃地背誦著一個一個英文單字,有時閉一下眼睛,抬一下頭,好像這個單字就送進了腦袋;有的人埋頭細讀一本課堂延伸教材,顯然有助於增強應戰實力。這兩種閱讀者正是所謂莘莘學子,分秒必爭;另有一位穿著保守的女士嘴唇微動,神情莊重,她的兩手正捧著一本佛經。除此之外,其他大多數閱讀的人,特別是都會女性,他們手上抓著一份版面很小的報紙,報紙上的彩色照片和生動圖像幾乎佔了大半個版面,看報的人很快地把幾張報紙翻過來,又翻過去,希望找到些什麼,有時停下來細看一會,似乎看到了今天的話題。

每隔兩、三分鐘,捷運列車就會進站停靠,準備下車的乘客把單字小册子塞入書包的外袋,課外教材和佛經被平整地放進背包,而拎著小報紙的乘客一走上月台,馬上隨手扔進一個紙類回收架裡,所有下車乘客旋即離去。列車啟動,月台清空,此乃一日之計。

2011年5月31日 星期二

他 們 在 街 頭 想 些 什 麼

究竟什麼時候開始?是誰生出這樣的主意?就在街頭上,尤其是十字路口的轉角,一個一個高約3至4公尺站立而不固定的廣告看板,以最大,最醒目的彩色字體,寫著附近某處施工中或已經完工的建案的案名,由一個動也不動的人扶著,這些人一整天就是站著,只為了讓手扶的廣告看板能夠立著;假日時,馬路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人潮洶湧,往往就會有人同時扶著兩個這樣的看板。

冬天時,這些手扶廣告看板的人總是從頭頂到腳底把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一面大得遮住鼻子的口罩,一頂低得蓋住耳朵的遮陽帽,壓根兒看不到這些人的容貌。如果又是下雨的日子,那麼一件廉價的塑膠雨衣更是含含糊糊遮掉了整個人形。到了夏天,衣物的遮掩成了極難堪的負擔,有些人為了減輕日曬的焦灼,以及川流不息的車輛排氣,還是以帽子、口罩、長長的衣物裝備自己,似乎也隔離了路人隨意的眼光。另有一些人則索性放棄一切遮蔽物,直接站立街頭,暴露的肌膚呈現一種枯銅色調,帶著暗灰的底。他們的眼光總無可逃避地向著來往的路人,但是眼神卻不知落在何處。

究竟可以換取多少代價?願意和一根木製的廣告看板並立終日,當他們的軀體一動也不動地釘在街頭時,他們心裡是否想些什麼?

2011年5月2日 星期一

觀 戰

下午3:40左右,我正在公車停靠站等候,並觀望馬路上飛奔疾馳的來往車輛,有時全體車陣在瞬間骨牌式地緊急煞住,紅燈。一旦號誌燈上的倒數進入個位數字,整條馬路上一種馬力隱隱催緊,蠢蠢發動的引擎聲,挑起空氣中一種莫名的不安。就在綠燈亮起的前一剎那,四輪的衝鋒,二輪的蛇鑽,還有既沈重又能上下顛簸的大貨車也不落後,一律滾入身不由己的競速中。

公車停靠站附近總不免商家林立,再加上各類?路巷弄分向四周,於是人潮不斷,車流不息。為了公車搭乘的大眾需要,沿著站牌的路邊拉出長約20公尺,約莫7公分寬的紅線,標示此地禁止停車,加上白線邊框的區域,路面上寫著「公車專用」四個大字,這整套馬路規劃的確使庶民百姓在等待公車的時刻擁有現代文明的尊嚴。而此刻,紅線上正壓著兩部小轎車,車子前後閃著一種燈號,表示:我馬上就走。路人或等車的人其實很能理解這種處境。可是,當遠遠出現一部公車,來了,近了,眼看既不能靠站,又不見有人招手,公車司機略一遲疑,乃過站不停,揚長而去。你瞧!這位女士來不及繞過紅線上的暫停車,眼睜睜錯過一班車。在場的人當然也懂得她此時的憤怒和沮喪,但是,司空見慣的事就變成小事一椿。倒是因此等車的人提高了警覺,張望、招手、繞道、衝出,每個動作都不容耽誤,時間就是金錢,一班車的間隔可能決定今晚一家人的安寧。

突然,一部車後配備酷似獨角仙戰鬥觸角的紅色拖吊車急駛而來,戛然煞住,從車上迅速跨出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取出數位相機,單手俐落拍照,另有兩個壯漢在同一時間從車上取下一種特製滑板,往第一部暫停轎車的後輪熟練地夾住、撐起,眼看獨角仙式的大鐵夾正要夾起車頭,說時遲那時快,一位手上抓著一杯思樂冰的男人從路邊一家7-11子彈似地呼嘯而出,及時趕到正要被挾持上路的轎車旁,一面悻悻地陪笑,一邊慌亂地打開車門,於是兩位壯漢解除大鐵夾,鬆開後輪滑板,警察先生乃以極酷的手勢示意這位思樂冰先生馬上開走這部違規車。現場的觀眾仍然無意散去,聚精會神觀望著。還有另一部車呢!

帶著思樂冰的車子一離開,同樣的動作更有效率地進行:拍照、貼紙、安裝滑輪、大鐵夾一咬,幾秒鐘內,走了。車子清空的拖吊現場,路面的紅線標誌又重見天日,但是警察先生並沒有離開,大家也就興味盎然地等待著。不久,一位小姐帶著不可思議,無法相信的表情,失魂落魄地在她片刻之前的車位處喃喃自語,不管她手上拎著什麼東西,她鐵定永遠記得它的代價。驚心動魄的事件該當落幕了吧!可是警察先生還在紅線上站著呢,我想,也許他要在此站崗,防患未然,避免拖吊事件重演。我為此鬆了一口氣。豈料就在此刻,忽地又來一部拖吊車,我正一頭霧水,一個蹬著高跟鞋的女人從一家服飾店裡奪門而出,差點把我撞到幾里外,虧她手腳俐落,奮不顧身,在千鈞一髮之際奪回她的座車,警察和壯漢兩臂交胸,好整以暇,閒閒地站在車旁,看這駕駛座上的女士是開了車走人,把她的衣物留在服飾店,還是繼續賴在公車專用區呢?

僵局似乎未了,但是觀眾逐漸散去,帶一種戲碼老套又忍不住想看的神色。我等候的公車終於來了,什麼時候與我同車的人群竟然聚集如此之眾,我不自覺地緊緊隨著上車的人潮,迅速移步到有利的位置‧‧‧。

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

兩 朵 曼 陀 羅

一早,我起身走出家門,隨步而行,不覺下到溪谷,踱上一座老舊的水泥橋,從橋的這頭到那頭,我來回走著,彷彿等待著山頭的第一道曙光,也好像特來迎接天空準時經過的一線機雲,又似乎聆聽著樹梢長尾鳥的每日報訊,更像是前來送行匆匆的溪流。總之,此刻我的心靈拎著我的軀體,像在尋找一種靈犀。

可是,溪聲之中鳥鳴不甚可辨,浮雲與山嵐逐漸難分,機雲則轉眼間模糊,而第一道曙光在雲霧中已經錯過,這山溪幽谷的平旦之氣即將收拾殆盡,又是另一個日以繼夜的輪迴。我在橋上,離去前回頭望向溪底,苔住的岩石與樹叢,放任的蔓草與枯藤,幾乎遮掩了眼前一大段溪流的行蹤。驀然,穿過濃濃密密遮蔭的間隙,我看見兩朵曼陀羅,在幽暗的水邊,靜靜地垂顧匆匆而去的溪水。

我遂從橋上歸來,心頭開著兩朵白色曼陀羅。

2011年4月26日 星期二

好 個 「幾 希」

在『孟子』書中出現三處「幾希」二字。其一,離婁下篇的「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其二,告子上篇中「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其三,盡心上篇的「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

「幾希」就是「無幾」,也就是極微少的意思,但也表示這差異或相近絕對存在。在離婁下篇的這一段文字裡,孟子以幾希的仁義之心標舉人獸之辨,相異之處,而凡人皆有此仁義之心,只是「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在告子上篇中,孟子再一次說明,人如果一味「放其良心」,任其梏亡,將導致其仁義之心,所謂「平旦之氣」漸與正常人「相近也者幾希」,意即本性良心所剩無幾。到了盡心上篇,孟子舉虞舜為例,舜始耕於歷山之初,「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當此之時,舜未聞善言,未見善行,與山中野人的分別實在無幾。綜合這三段以「幾希」作結的文字來看,孟子對人性雖有正面觀點,但並不認為善根深厚,經得起「斧斤伐之」,一旦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

關鍵就在幾希處,人與禽獸分道,也是從此幾希之地,聖人與野人殊途。在人性的起點,人性與獸性,君子與小人,不過差之毫釐,但是一旦選擇的方向有異,漸行漸遠,終究失之千里。孟子因為強調人皆有仁義之心,歷來被視為性善論者,相對於孟子,荀子因在其書中的性惡篇說道:「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故被定位是一位性惡論者。千百年來,性善與性惡成了中國思想,尤其是儒家學說論辯的一個課題,而事實上,荀子強調「塗之人可以為禹」(性惡篇),和孟子借顏淵之口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篇)才是他們兩位所有人性理論的唯一重點。正如孟子在告子上篇引用孔子所說:「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嚮。」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幾希處。孔子不言性,的確有其高明處。

也許振奮人心之處正因為人之為人,而非庶物眾生,僅繫乎這麼一點靈明,而把持與放失之間又只緣於一個生命向度的小小差異,微哉!危哉!好個「幾希」啊!

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善 哉!報 告 新 聞

尋常的日子裡,我每天一早上網看新聞,恰恰就在一日之計。首先,將一杯熱咖啡冲入冰牛奶,溫度交換,黑白調和,再加一份烤土司包夾煎雞蛋,無可挑剔的組合。此時啟動電腦,點入國際新聞,看看這個世界一夜之間可否無恙,昨天未熄的戰火,前個禮拜連連肆虐的龍捲風,上個月的驚世大地震,去年的海灣漏油事件,難以盡數的災難啊!

我先仰頭喝下三大口牛奶咖啡,趁著喉頭幾分溫暖,新聞報告如下:「利比亞激戰,22死。」、「葉門部隊再度攻擊示威民眾,數十人受傷。」我可以理解:人類的戰爭,最終只能以數字說明一切。「難民潮入境,法義會商因應措施。」、「鎮壓示威,叙利亞關閉與約旦邊界。」我也明白:地圖上的疆界為所有人潮流動製造了極強烈的越界張力和事件意義。「日核災3/15輻射爆量驚人。」、「受創嚴重,仙台重建之路迢迢。」世人因不斷的災難而累積憂患的內容和深度,如今,「輻射」一詞已經取代「地獄」而惶恐人間。「防北韓,南韓兩島部署火箭砲。」、「泰控柬先開火,邊界衝突連三天。」不錯,古今中外,一旦烽火燃起,距離越近,火勢越是難以收拾。「阿富汗的塔利班大越獄,475人脫逃。」、「工會政客掛勾,墨西哥教育難長進。」我確定他們真的有大麻煩了。索性關閉國際新聞的視窗,看來,除了英國王子威廉和時尚王妃凱特準備“從此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外,這世界上的人似乎都有煩惱和不幸。

兩三下我把一份土司加蛋咬光,點進我們國內的政治新聞,準備面對一幕一幕企圖激動人心的政治舞台。今天令人眼花撩亂的戲碼標題如下:「初選廝殺,一方險勝,一方不服。」未免小題大作!天下哪有一場公認勝負合理,雙方笑納結局的戰爭?「朝野協商再戰」。這可是政黨政治的首要貢獻:為老百姓提供茶餘飯後無盡的話題。「交付民意,衝高民調。」善哉!百姓萬歲,人民至上。「地方大老,政壇天王。」這類稱號的確生動,聽來頗有世代土紳、據地英雄的味道,而政治舞台似乎也適合其他各類表演節目。「某民意代表又失言」、「某官員又口誤」。唉!難為這些從政人員,天天都要開口,隨時都得發表意見,誰能保證不失言,不口誤?整體而言,今天的政治新聞稿,一來筆鋒不利,二來幽默不足,三則了無新意,倒像是幾個熱門角色上演的連續劇。我決定結束這一場觀望。

杯中的咖啡牛奶已經涼了,我乃一飲而盡,把螢幕切換到生活版新聞。氣象局說:「全台晴朗偏熱,早晚溫差大。」、「高溫炎熱晴空萬里,外出請防曬。」多麼溫馨的資訊,雖然像「鋒面快閃,壞天氣僅兩天。」或「周一好天氣,周三下雨機會提高。」這樣的文字狀似預告風雲變化,卻是彈性極大,含糊籠統。善哉!至少它說:日子總會改變。

2011年4月17日 星期日

失 眠

像猝然被拋擲越界而出,從混沌烏有之鄉,蹦入人間的黑夜,我的兩眼不知何時早已睜開,第一時間抓起床頭的手機,翻開對折的螢幕,哦!半夜三更12:48,有些納悶,也有點不甘心,子夜未過的睡眠哪算一場日入而息?何況此時多少人還沒上床呢!這次醒來絕對是個失誤,我必須「再回到夢鄉」。一旦主意打定,眼皮下垂,我不知所以地又滑過交界,沈沈入睡。

有時主意並不管用。無可如何地在黑暗中無所事事,既不算醒著,也湊不足睡意,即使不開燈,周遭物件也似乎一目了然。於是開始一場輾轉反側,整一整枕頭,扯一扯蓋被,或左側右側,或仰躺俯臥,或四肢橫展,或踡縮如拳,不行就是不行。於是坐起,腦袋微仰,雙眼輕闔,腰桿打直,兩臂下垂,雙掌交疊,不錯,我正效法高人入定。果然奏效,我馬上哈欠連連,竊以為睡意成熟,忙倒身一臥,嚇!依然我在。

索性徹底起身,開始白日裡的活動。四更將盡 2:52,這世界此時總有人精神抖擻,起程上路吧!五更時刻 4:16,某處人家正起看朝陽,忙著張羅生計呢!黎明在望 5:58,我的孩子在遙遠的新英格蘭一間屋子的廚房裡,正為自己準備一份晚餐呢!什麼時候不能起床?偏賴著床受「失眠」折磨?

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外 人 之 二

近三十年裡,掃墓時節一到,我必然被夫家要求拈香祭拜,再焚燒一疊又一疊的金銀財寶,直到濃煙蔽日,灰燼數堆,大家才功德圓滿地回家享用時髦祭品。事實上,面對眼前這座墳塚,我一無所知,不外是蔓草的壟土和舖苔的碑石,以及一年一度一個家族狀似團結興旺的形象。

掃墓行為原有一個神聖而堂皇的前提,所謂「慎終追遠」。但是,慎終追遠是一整套世代傳承的思維和儀式,其中包括傳承的內容與傳承的交換。在內容上最具意義的是一種值得傳承的門風與家教,而傳承如此的風教基本上正是後代在慎追儀式中得到的交換價值。一旦這樣的內容與價值毫不存在時,充其量只是一個姓氏的因襲。依照現代社會的思考,姓氏容有某種程度的選擇權,那麼這套掃墓規矩勢必面臨重新評價的命運。

當然,掃墓祭祖可以只是情感上的追懷和思念,經過十年二十載,思親不減,孺慕之情尚在,這是人的厚道,也是人的情性。但是,厚道貴在自然,情性重在真誠,一旦流於行禮如儀,週年活動一般,甚至為了杜他人悠悠之口,博孝道之名,那麼所謂情感上的基礎成了自解自欺的說詞,實無由號召後人與外人共襄盛舉。對這一壟年年付錢請人除草的墓墳,這一塊鏤刻一位不曾交接的往者名姓的碑石,我拈香無奈,既找不到慎終追遠的傳承意義,又希望坦誠於自己毫無情感連結的外人身份,偏又得面對一廂情願者的言詞撻伐與凡事因循者的形式妥協。清明掃墓一直是我外人角色的一場天人交戰。

2011年3月7日 星期一

外 人 之 一

山徑上,處處水窪攪和著黃泥,而簇簇草叢也浸透了雨水,我費盡心思尋找陷溺最淺的落腳點,絲毫不能顧及手上緊握的傘應該遮擋何方撲襲的山風,以及山風拋擲而來的冷雨。一頭披散的長髮也只能任它瘋狂飛舞,招向這滿山墳塚上的深苔與濃霧。在這樣的日子徒步上山,探望父親冷清的骨灰,只是因為掛念。

6年多前,我親眼看著父親的遺體火化後的骨灰盛在一個盤子上,師傅莊重而熟練地依序將一盤骨灰裝入一個白瓷的罎子裡,膠封之後,骨灰罎放進一格櫃子,有一組號碼,櫃子的門板上貼著一張父親的照片,寫了名字。我因此記著:父親在這人間還保留了一個位置。櫃子的門板上有個凹孔,用一把簡單的凸軸桿即可打開所有門板。我扶著一層一層往上的櫃子,爬在搖晃中悽厲作響的鋁製梯子,到了梯頂,先挺直腰身,穩住雙腳,看到父親的照片,打開他的門板,按照我的慣例,先擦拭骨灰罎,以及櫃子裡的每個角落,再擺入父親生前愛吃的芝麻和花生,我閉目凝神,有時也說一些話,不外身邊發生的種種。我從不認為這一切種種還與父親相關,我也不相信父親會在此聆聽我的喃喃自語,事實上,我髮稍滴著雨水,鞋面沾著黃泥,站在這鐵不牢靠的梯子上,只因為父親陳年的骨灰在此。雖然經年,淚水依然從我眼角滴落。約莫幾分鐘後,我睜開兩眼凝視父親熟悉的臉龐,向他告別。關上門板之前,我習慣再看一眼白瓷骨灰罎上鑲金的字體:「陽世子孫大三房 拜」。

母親不止一回提醒我:祭拜父親是三個兒子家的事,女兒總是外人。或許正是外人,我去探望父親就只因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