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3日 星期四

柏 舟 之 客

比兩千更早之前某一年 有一個故事
說有個無名的人 似乎也是作古了事
我們且稱他 柏舟之客
緣於一首憂思流傳至今的詩篇
柏舟的故事顯得不甚遙遠
雖然發生在所謂東周
中國北方 一個叫「邶」的國家

詩說這人取一柏木 為舟 汎汎其流
舟 時急時緩 人 時寐時寤 幸而有酒
一飲可以敖遊 再飲當可忘憂
從此汎彼柏舟 歲月但隨風流
惜哉惜哉
此客偏偏善懷 懷那隱憂
憂至於耿耿 竟不能入眠
想起兄弟 慼慼往愬 遭逢兄弟怒斥
仰嘆白日之陽啊 黑天之月啊
何事轉明旋轉滅 朝暮此見而彼微
令我無處可解憂 只有捶胸
痛徹一如木柱搥擣 雙手搓揉的寒衣
且告蒼天

我心非鏡 任憑爾來 不留他住
我心非石 可以滾滾人間曲路
我心非席 隨人起臥 任他捲入
想我棣棣之儀 不容挑剔

群小慍我 我心憂
磨難折我 我心憂
侮辱侵我 我心憂
憂心悄悄 憂心不能消
思之 思之 怨我不能高飛如鳥
只有柏舟 汎汎其流
汎汎其流

註:讀『詩經』的「邶風‧柏舟」一篇,為詩中懷憂之人,再吐一回離騷之意。

2010年12月18日 星期六

向 孤 獨 致 敬

向孤獨致敬 立獨一無二的形影
千萬棵樹 橫豎自己的枝籐
尋各自角度向陽 展各自的蔭
樹呵 你堅持向孤獨致敬

向孤獨致敬 標亙古的海拔
此彼山頭 坐鎮自己的高度
遙望不動他山 孤寂的對壘
山呵 孤獨向你致敬

向孤獨致敬 挾不能回頭的律令
淙淙水流 奔走永不停泊的岸
吞惜別的淚 催不歸的客
水呵 何事去向孤獨

向孤獨致敬 無盡的夜以繼日
今夕何夕 在黑暗中守候黑暗
既不見有形 也看不到無聲
夜呵 是你藏匿孤獨

向孤獨致敬 縱然一心一意
我聽不見自己的足音

2010年12月15日 星期三

對 症 下 藥

這位老中醫頭髮已經稀疏而且不再漆黑,但是順往腦後梳理得如此絲毫不亂,頭頂上甚至因此閃著金色油光。自信自豪的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的細框眼鏡,加上講究的絲質襯衫和鮮亮的領帶,無疑展現了一位醫者養生的嫺熟與條件。但是口鼻之間那一張輕薄的口罩,以及一雙文書人員必備的黑色肘套,還有一顆斗大鑲鑽的金戒指,卻又透露這個老人的通俗,並給人一般見識的印象。總之,這是一家生意興隆,人來人往卻與全民健保無涉的中醫藥診所。

不論來者何人,一旦坐在這位老中醫面前的椅子上,依序伸出左手和右手擱在一個陳舊的墊子上,約各5到6秒鐘的把脈之後,老中醫開口如下(他以道地閩南語發聲,可惜我無能完全以方語記錄):「頭殼眩、暈、痛,頭殼筋、脖頸筋、腰椎骨、全身軀抽、麻、痛,胃腸悶悶,肚子裡火氣大,肝火、虛火都很大,喉嚨癢癢、咳嗽,嘴裡乾、苦、燥,暝時歹睏,日時精神歹,四肢無力‧‧‧。」以上診斷內容的宣判,一氣呵成,毫無遲疑之處。說罷,老醫師轉身伏案書寫,使用學生型原子筆,摹刻似的一種字體,約莫2到3分鐘,藥單上大概10─20種藥材。書寫完畢,再度轉身向求診者開示一套叮嚀:「不要抽煙,不要喝酒,炸的、辣的、燥的、冷的都不要吃,芒果、西瓜、橘子、香蕉、冷的水果都不要吃,太油、太甜、太鹹通通不要吃,不要熬夜,不要想東想西,心情放輕鬆‧‧‧,要包幾帖?」面對如此龐大的病情宣判,以及諸多不宜的警告,很多人都會愣上一大愣,於是老醫師幫忙做了決定:“先吃七帖”,“下一位”,老醫師一點都不浪費時間,已經開始下一回合:「頭殼眩、暈‧‧‧。」

問診的空間外面是狹長的中藥舖,有一側牆上全是木頭製的藥櫃,分隔出一排一排的藥材抽屜,藥櫃前是長長的櫃檯桌面,約有4到5位抓藥的男子(不知何故,我從沒見過女人抓藥),極熟練,也很有默契地按著剛開的藥單,某種樹皮幾片,哪類蟲殼若干,什麼根鬚幾莖,特定草葉一把,不知名的天地精華隨手放上一些,有的藥材恐怕太堅硬了,放進小搗臼裡搗個5、6下,再分配,全體看去共有白色、褐色、黑色、紅色,以及種種物料晒乾的原色。抓藥的男子以靈巧的手法折疊好一包一包的煎熬份量,放進塑膠袋,隨手丟幾顆梅餅進去,並且在袋子上極確定地寫上一個價錢。當客人或是病人付錢,剛剛抓藥的那雙老手又熟練地收了錢,找了錢,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地繼續抓下一帖藥。而櫃台上的收音機裡流行音樂電台一直播放著低迴的歌聲,這幾個藥味十足的男子終日在這長長的櫃台後聊著無關痛癢的別人的話題,抓著千年不改的天然漢方。

求診問藥的人提著藥包回去,四碗半熬成七、八分,早晚各飲一道。煎藥有插電的自動藥鍋,你需要的是信心、耐心和預算,吃七帖,再七帖,又七帖,老醫師一向言明在先,要長期服用,對症下藥,熄了肝火再治腰骨,救了心臟再補腦袋,就是要一個一個慢慢來。生命可是極龐大而又昂貴的工程。

2010年12月13日 星期一

站 立 街 頭

當昨天和今天都下雨的時候,人們頭頂上全撐起了一把傘,兩腳也套上各種令人自在的鞋具,最醒眼的莫過於墊高的夾趾拖鞋,輕淡色彩的塑膠材質無聲地踩著馬路上一窪一窪暗色的積水,把灰暗的街道踩得若無其事一般。有個女人懷裡窩著一團毛茸茸的小狗,撐著一把大傘,女人和小狗在傘的庇護下顯得極為安妥。倒是回收資源的手推車在雨中真是難行,車上的紙箱吸了水變得重了,不知道回收的價錢該怎麼個算法,這個老婦人戴一頂斗笠,胡亂披著一塊塑膠布,頂著這跛輪的推車,在雨中走過街頭。

有時在刮風的日子我正站立街頭,看路樹激烈搖擺,連樹幹都哈了腰,所有飄揚的旗幟廣告不廣告的,全在風中振振有詞。穿裙子的女人顯得特別風流,既要安撫被掀動的裙擺,還得在風中飄搖一般地前進。至於不穿裙子的女人,有的兩腿包縛著襪或褲一類的物件,有的似乎什麼也沒有,在風中特別令人顫抖。時而看到幾張傳單或一個塑膠袋趁風而來,在車流中掃來掃去,最終不知底定何處。其他所有街頭的物件是不受風的影響的,他們全封定在水泥或柏油地上。

不刮風也不下雨的時候,我也曾經站立街頭,瞇著兩眼極目望去,店面橫額的招牌,或是往馬路懸立的看板,喔!多麼令人觸目難忘的店招啊!這一路的耳鼻喉科、小兒科、皮膚科、婦產科、眼科、牙科、一般內科、中醫診所,不知道指壓、按摩算不算一科,為什麼需要這麼多治病的地方?如果加上西藥房和中藥舖,這真是一條何等沮喪的忙碌街道啊!所幸,銀行也不少,一間幾步內相望著另一間,幾乎跨一步就跨了行。這段街道上人都忙些什麼呢?

已經數以百計的車子從我眼前匆匆閃過,每部車子的額頭或屁股都標著一個號碼,我盯著數字,我並不看著車子,而我等待的那個數字為何遲遲沒有出現,會不會它混在車流中一閃而過,如果我站立街頭等了四十分鐘後錯過了一班車,我是不是還要站在這裡再等一個四十分鐘?想到這裡我不禁直冒冷汗。我究竟要往何處去,街上大大小小衝來衝去成千個急轉的車輪,就沒一個滾向我的歸路?我懷疑我站錯了街頭。

2010年12月8日 星期三

一 早 看 墨 色

在世界未明的時候醒來,漆黑中不見山形和樹影,也沒有天際和人間,只有瑟縮的星星陪伴著快要凍僵的路燈。我點亮一桌枱燈,滴了幾滴陳年的「吳竹墨汁」在醬油碟子裡,攤平泛黃微漬的「九宮格紙」在小小的圓桌上,懸臂握住一管脫毛的狼毫或羊毫,我肅目凝視著歐陽詢的『醴泉銘』,把一顆腦袋和一桿背脊拉直,再進出幾回深度呼吸,就等待這下筆揮毫的一刻。以下一個鐘頭,我看著墨色與天色,兩色各走各的。

碟子裡的墨汁有果膠似的名堂,我用毛筆的毫末稍稍攪和,再以指尖細細拈出要掉不掉的筆毛,將左掌輕輕撫順枯薄的宣紙,我橫移懸臂,墨色在我的唸唸有詞中渲染、沉澱、有時還斷斷續續,抖抖顫顫。我不禁咕噥著:細一點可以嗎?不要壓懂嗎?這怎麼個鈎啊?太重了!太飽啦!又掉毛!靠左一點行吧!又歪啦!嗯,這“心”字難纏就在這船身一樣的主體,又要圓滑、又要平穩,還要均衡。這個“令”字討好多了,大概因為傘蓋下面的筆劃又短又容易照應。我乾脆把所有一看就凛然的字一概略過,挑字練。想來這四下無人真是練功的好時辰,自在多了。

在水龍頭下沖掉筆毛的餘墨,回頭看到剛練就的幾張字,咦!莫非這墨畏寒,似乎縮歛的筆劃看來又乾又瘦,我心中一懔,越看自己,越不是個好主意。

2010年10月30日 星期六

如 果 他 還 在

最近偶然在兩處被遺忘的舊書堆中,發現兩本五十幾年前當時的水牛出版社出的只有一隻手就可以翻閱的那樣大小的書,一本是『深谷足音』,另一本是『野百合花』,兩本都是五、六十年代在台灣文壇掀起一波潮流的文藝青年王尚義的作品。當年王尚義引起的討論,除了有關他文學上的表現和寫作風格外,也夾雜了一些社會性的議題,例如他性愛文學,卻被期待去讀醫學,反映一個文學無用論的年代。而他未及行醫卻身罹絕症,二十六歲就告別人間,早夭的歎惋的確造成對他文學評價一種推波助瀾的作用,當時很多文學愛好者,文學支持者,或甚至文學同情者都會去買他的書,看他的作品,感嘆、唏噓一番。

王尚義的作品集結出書者應該有六本,都是死後由親朋好友代為收集、整理、付梓,誠如在『野百合花』的前言裡所說:「我們從他那雜亂的──在筆記本上、講義的背面、甚至一張小小的註冊單或入場券的背面都有他的文字──遺稿中整理出來的。」從這六本書的書名可以揣摩當時人對王尚義其人和其文的印象和理解,(畢竟這些書名也絕非出自他生前自擬,而是參與出版者的主意,)『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狂流』、『野鴒子的黃昏』、『野百合花』、『荒野流泉』、『深谷足音』,一般人顯然認定他孤寂而失落,在人跡罕見處獨行。當時年少我搜集並閱讀他所有的作品,同樣因循這些書名所提示的一種思維方向和性情的基調,不免自己一頭鑽到深沉的氛圍裡,於是所有他書中懷念、自省、議論的文字都被點染了哀傷和孤寂。如今我年華老大,得此機緣再看一回當年文字中認識的文藝青年。我看到他對生活細膩的觀察和真誠的感覺,也看出他珍惜記憶並準備走向未來,他沒有失落的茫然,也沒有荒野之思,文章中的確常常出現人間的煩惱以及青春的苦悶,唉!他還那麼年輕啊!

如果他至今還在,他該會有多少的著作可以交代一顆善感心靈的人間旅程啊!他必不許他人胡亂湊數只為了出書,還儘給這些不稱的書名,只因世人習於認定早亡的靈魂必是孤寂的旅者。我去了一趟圖書館,希望在一條一條的長廊中某個書架上找到王尚義的其他著作,我慢慢挪移腳步,心中反覆唸著他的名字,以及那些如今必不合宜的書名。半個小時過去,我在數不清的架上作者的名字中陷入沮喪,這麼多人寫了一本、兩本,甚至一列的書,擺在一個四處無人的角鋼製書架上,是否被閱讀?是否被欣賞?是否被了解?所有的書看來又舊,甚至有些髒,當這麼大量的書排列著一個個獨特而希望吸引人的書名時,這些湊在一起的書名文字竟然顯得荒謬。低頭看著手上這兩本小書,對我而言,這些文字保留了五、六十年代文藝青年那種真誠、熱情、以及善感的心靈,對曾經走過那個年代而且愛好文學的人,我深深懷念。如果他還在‧‧‧。

2010年10月25日 星期一

吳 儂 明 白 了

親愛的麥雪:

上一封信裡我三次問你:我的下一篇文章到底要寫些什麼?你瞧,我的上一篇文章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不過是一個用來打?的答案;無意之間我也回應了你對我的寫作態度的分析和提問:你寫作的動機何在?如果你只有「半個小時」可以寫作,你會寫些什麼?

經過昨日和夜裡下個不停的寒雨,今天一早的晨間,我信步走在濕涼的山中,抬頭無所謂天空,也沒有任何雲朵,漫天漫地都是灰色的霧雨,山和樹在霧裡,人在他們的屋裡,一些落花在泥漿或水窪裡,寂寞的灰色空氣使這個世界顯得多麼虛虛緲緲。我走得很慢,最後忘了我是否還在移動,直到我蹲在池塘邊的雙腳麻得痛了,我才把自己從最後一朵水中睡蓮的出神凝望中帶走,蓮葉已殘,葉面鏽斑的枯槁從沈默的水上向我告別。麥雪,如果生命如此縹緲,我的思念又是如此纖弱,即便時時仰望多少千古人物,唉!豈不彌高彌堅嗎?

寒士而懷大志,懦夫而瞻遠方,是知識造就境界,也提供夢想,並不意味他們足以戮力以赴。到此為止,我當可以告一段落,你說:學問自學問,道德歸道德,而寫作,是另一回事。我而今失去學問的味口,也覺道德沉重,在我心頭上的,只剩迎風避雨的精神,以及移步轉身的主意,老天可憐,我尚有寒涼知覺,我還能及時與最後一朵睡蓮告別,我至少清楚「半個鐘頭」的長度,以及這個長度的局限和可貴。我不想再像當年,複製一篇佳作,而又忘掉那篇佳作。

尋找自己是如此難堪的過程,有時甚至得賞自己一個巴掌,而或許事情從未了結。總之,謝謝你,麥雪,在我無計可施,無所適從之際,你一向與我同在。

忠實的吳儂上

一 介 寒 士 能 懷 千 古

在『高士傳』上卷,介紹顏回「貧而樂道,退居陋巷,曲肱而寢。」於是孔子問他:「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當然,他有薄田可以給饘粥,為絲麻,宮商之音可以自娛,夫子之道可以自樂,故「何仕焉?」有關顏回,所謂「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是一介道地古之寒士,當顏回死的時候,至聖仲尼哭之慟,大嘆:「噫!天喪予!天喪予!」這位寒士心中不只安貧之志,他在道德上的自我期許以及心性中的卓然傲氣使他抗懷千古。在『論語』雍也篇中,孔子要弟子「盍各言爾志」時,顏回的志向乃是「願無伐善,無施勞。」同樣雍也篇中,魯哀公問孔子,弟子孰為好學,孔子讚美顏回「不遷怒,不貳過。」無伐善、無施勞要具備多大的自謙、自抑啊!不遷怒、不貳過,又是如何堅強的自制和自省。當孔夫子提示行仁的細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時,顏回決意躬身實踐。道德是人生最艱難的事業,也是歷史上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偉大,也許誠如太史公司馬遷在『伯夷列傳』文末有感而發:「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顏回的早夭是孔門的缺憾,但因仲尼而名彰千古卻是顏回的大幸。

『史記』作者司馬遷是另一個胸懷千秋之志,終成萬世之業的寒士。不同於顏回簞瓢屢空的貧寒,司馬遷遭遇的是一種身陷縲紲之辱,而心懷黃連之苦的孤寂寒愴。在「報任安書」一文中,他自述為了打抱不平,為有國士之風的李陵推言其深踐戎馬之地的戰功,不意觸犯主上,被判腐刑。當時,依漢朝律法,可以用金錢贖罪免刑,可是司馬遷「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遭「最下腐刑」的司馬遷從此「腸一日而九?,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這種寒涼心酸如何為人所解?司馬遷又何以願意蒙此屈辱,受這般折磨?太史公司馬遷自言:「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於是發憤著作,「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完成一部「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的五十二萬六千多字的史書,期以「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這正呼應『論語』衛靈公篇中,孔子所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之意。寒士也罷,君子也罷,一旦眼光跨越當世,關注超脫己身,那麼,以有限之生博千古之名,以區區一己影響芸芸眾生,是君子所欲,而寒士胸懷千古的心志所向。

再舉杜甫為例。後世稱譽杜甫為「詩聖」,乃因其大量的詩作中所呈現的人間悲憫、社會關懷、以及現實反映,他的大部分作品足以視為盛唐末期安史之亂的第一手苦難記錄。事實上杜甫本身的後半輩子二十多年裡,窮困、屈辱、飢餓、凍餒、疾病、逃難、死亡幾乎糾纏不已,當飢餓逼他乞食,詩人「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如此辛酸和屈辱;他的貧病交迫又是如此慘酷,哀哀吟出「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飢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懸百結;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杜甫的困境豈止一個貧字?是徹底而無情的「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而如果他一心只想從個人或自家的飢寒之中脫困,一意只求此生溫飽順遂,那麼,當他來到流亡朝廷所在的鳳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之後,得了一個左拾遺的官,他不該輕易拿他的官職為一個罷相上疏,因此違逆君意,被貶了官也就罷了,他更不該棄官而去,堅持不肯「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於是馬上又陷入苦寒境地。杜甫自責既不能解蒼生於倒懸,他寧願與野老田父同苦共難,在苦難中,借著一管詩筆,至死不曾停止他以詩寫史,以詩為鑑的千古事業,成就中國一脈偉大的詩學傳統。

古今多少寒士?自是不可計數,有的幸遇伯樂,得以建功立業,自然告別苦寒歲月;有的能識時務,蜿蜒得其所哉,從此脫離貧寒命運;更多的是終身寒酸,一生不了了之。這些少數能在歷史上留名千古者,必有其不凡之處,首先在於其身雖寒,其心傲然,不以一身的溫飽為意,不以一生的名利為志,如顏回之向道,心無旁騖,雖早年而夭,終成就「復聖」之德。或如司馬遷投身於「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大業,正是一顆抗懷千古之心支撐他「就極刑而無慍色」,苦心孤詣,成其不朽之名。至於杜甫一針一血地走過半生的「吾道艱難」,忘卻一己的苦楚,超越一時的困境,終以「詩聖」定位千古。

2010年10月21日 星期四

麥 雪 兩 問 吳 儂

可敬的吳儂:

首先請聽聽我的「轉向哲學」,轉向從來都是更有效率的策略,何況己身不動,而風景不同,以自在和自信轉向四面八方,正透露一種無人能夠抵擋的堅強意志,正如元曲大家關漢卿自比的那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知道你這一回起程上路,已經不是當年三心猶疑,兩頭觀望的傢伙,請接受我的致敬之意,向一位不知老之將至的筆耕者。

依我之見,你的寫作會遭遇一堵銅牆鐵壁,多少緣於你那一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間」的文人思維,凡事看重,起念太深,從周公「鴟鴞」之詩的苦心,到仲尼以「春秋」懼亂臣賊子之意;從岳飛怒髮衝冠的「滿江紅」,到文天祥留取丹心的「正氣歌」;從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歸去來兮」的至性,到杜子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至情;從司馬遷「藏諸名山,傳諸其人」的歷史眼光,到近現代多少真學者「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千古寂寞。總之,提筆之際,你已豎立崇高典範,自不免臨深履薄,一片沈重。古來學問自學問,道德歸道德,創作者不能同時立志當偉人,所有的文學家都只能因其文學作品而偉大,斯人而有斯文,這樣的現象純粹是歷史的歸納。至此,我先有一問:你在信中所謂「開發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動機」,究竟是怎樣的神明?可以令伏驥點燃千里之志。

記得小學時代,我們的語文老師因為服膺大詩人杜甫先生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文學準則,於是在每天的黃昏時刻,把全體同學放散到教室外的草地上,要求反覆背誦詩文,日日修行讀破萬卷的工夫,拜我囫圇吞棗、過數目即不忘的稟賦之賜,(所謂天生使然啊!)我的腦袋幾年內就存檔無數,雖然盡是他人的奇文和傑作。有一回,代表學校參加當年挺流行的一種語文比賽,其中作文一項限時半個鐘頭,面對這種援筆立就的文才考驗,真所謂無可奈何心生一計便是:陪行的老師馬上示意我把腦袋裡那些主題雷同的文章,動動腦筋摘三揀四,馬上振筆急書,半個鐘頭內果然首尾俱全,段落分明,言之有物,佳作一篇。提起這往事,我無意挑動文字創作的理想性與真誠度的議題,只是好奇:如果你深感去日苦多,未來不過是另一個「半小時」,你是否也會無可奈何心生一計,打開腦袋擷精取華,意到筆隨,立刻成篇?

對生命的隨性和隨意是你昨日可喜之處,但是對理想的堅持和實踐卻是你今日可貴的地方,目前我看不到兩美之計。選擇寫作或致力養生,在我看,都不外是終老之計,但是你既要趕千里之程,請務必保重。

真誠的麥雪敬上

吳 儂 三 問 麥 雪

親愛的麥雪:

我終於決定和你談一談我的問題。這樣的情況怕早有半個多月了,我坐立不定,忽焉而起,繞室踱步,根本不知意欲何為;忽焉而出,狀似散步,卻在山徑中出神忘我,這現象在我本來不算問題,直到我開始夜難入眠而白日恍惚。全為了這顆旋盪翻轉的腦袋,它時而湧入千頭萬緒,時而掃得一片空白,從黑夜到白天,不論獨處或在人群中,我不由自主地絞盡腦汁,而紛亂的狀態顯然更加混沌。我自問:何事找苦?(何苦找事?)怎麼就不能算了呢?難,很難,因為這個問題已經徹底攻佔了我的腦袋,幾幾乎也動搖了我生活的根軸,我迫切需要你的意見,請告訴我,下一篇文章,我到底要寫些什麼?

寫作恐怕也有「撞牆期」,或者叫做「瓶頸階段」,如今我肯定正面對這堵銅牆鐵壁而深覺虛弱無力,或者恰恰困在窄瓶細頸中,簡直快要窒息。我如實告訴你這樣的處境,但請你莫要平靜地勸我:退一步吧!生命就容易多了!是的,當過去的時光肯定比未來的歲月漫長很多的此刻,我實在不宜再如此焚膏繼晷,搜索枯腸,以致焦思竭慮,視野模糊,我應該千萬保重。但是,這一回我已然決意要把自己推往絕對前進的唯一方向,也就是說,我將攀爬寫作的群峰,必要時,鑽鑿繆思的城壘,同時為了一口豁然的大氣,我願意匍匐前進。你曾說:一顆腦袋夠不夠一種角度和力道足以鑽鑿或攻堅,天生使然。我心明白,我的弩鈍和懦弱已經在歲月中附著太多因循和惰性,此刻除了求助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實踐,我還必須開發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動機。真的,寫作需要這麼龐大的體力,這是我年輕時候萬萬料想不到的事,一旦體力開始出現七折八扣,我會搜集更多的意志能源,而當意志偶然崩潰,還有一個雖然至今尚未點燃的動機可以後援。眼前我的問題只有一個:下一篇文章,我到底要寫些什麼?下下篇以及所有的下下篇,從來就不是問題,相信我。

你會說:參考一下古今中外那麼多作家,他們寫些什麼,你就寫些什麼吧!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並且從來就是這麼做。我看余光中的散文,只有讚嘆!他往來皆學者名家,出口便是學問和文章;我看琦君的作品,真的羨慕!她的境遇處處溫馨,下筆盡是人間之愛;我看沈從文的小說呢,你瞧!他走過大江南北,經歷峰火人間,連篇的瀟灑風流啊!我讀法國劇作家貝克特的「等待果陀」,若不借助象徵、意識一流的分析,平心而論,澆得一頭霧水;我讀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鳥」,雖然知道它充滿童式想像,我還是失去所有耐性,無法卒篇;我讀德國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始終無法接受何以悉達多最終以一個擺渡者,從一條河流獲得他人間的終極寧靜。我讀‧‧‧,這樣閱讀後的抱憾與牢騷未免太多了,我應該反求諸己,我應該從欣賞中學習,從學習中效法,從效法中找到自己的路徑,點點。如果我不是那麼不屑於「星星、月亮、太陽」式的寫作,如果我不是這麼看不慣利用文字賣虛無買風雅之流,如果我不是這麼不謙虛,如果我不是如此不受教,如果我不是既自負又自限,是的,我也許早已上道。

「也許」、「早已」這些字眼充滿失敗的腐朽味,我斷斷不取,何況我竊比伏櫪老驥,大志尚在千里啊!總之,你倒給個主意,究竟下一篇文章,我該寫些什麼?

腦筋傷透的吳儂上

2010年9月30日 星期四

秋 風 吹 起 [筆隨]

入夏以後,我開始等待秋天。一個傍晚,我驀地發現樹上葉子搖顫的姿態帶著絕望的痛快,眼見所有葉片都蓄勢待發,旋即瘋狂起乩,一陣又一陣的翻騰恍如大海的浪濤,一波緊接著一波,喔!正是久違而等待的消息。秋葉在樹上搖顫不足,索性離了枝頭,在風中胡亂飛竄,不知要歇往何處。有時片刻,風似乎不動,藏在溪邊的垂枝,也在石壁的蔭處,直叫滿山滿谷盡是一種秋意。

秋風吹到山頭,最愛戲趕散漫的行雲,有時吹向東邊,有時推往西邊,有時,甚至從山的另一面,肆意的秋風推擁著一團一團的厚雲,翻過山頭滾滾而至,一面山坡頓時濃雲罩頂,帶來一場驟雨,可沒幾下雲又被風吹散;有時,風似乎失了力道,層層積雲看似動彈不得,我方移目片刻,雲又早已挪了位置,還換了一個形,在成形不成形之間,風催著引著滿天的雲說蒼狗浮游的萬般情味。而大半的秋光裡,秋風總是掃得一頂淨藍的天幕,只飄著絲狀或絮樣的微雲。

不去搖弄秋葉,也不去推趕雲朵的時候,風也不肯閒著,它跟滿山的鳥兒鬧著,看那迎風開展的鳥羽,黑到烏亮的,綠得油光的,白得耀眼的所有鳥兒,接到了秋風送來的信,嘰嘰喳喳齊赴幾樹熟透桑椹的招約,好一場野果的盛宴。而襲人的七里香,幽馥的桂花,舞裙婆娑的曼陀羅,遠近飄香的野薑花,以及樹梢幾朵油桐,全以白色的姿影淡染秋山,在秋風中旋開旋落。路旁幾樹櫻花,竟也枝頭早綻,轉瞬之間,怕這秋風也只剩了過時的消息。

2010年9月29日 星期三

以 背 叛 追 求 信 仰 的 女 人 [遇見]

那是我十八歲的秋天,帶著所謂文藝少女的一點氣質,一點狂傲,其他通通是生澀和懵懂,等待著展開我文學青年的大學生活。當然,我還參加了中國文藝協會的寫作班,見識當代成名作家的文學風采,同時認識了好些文友。事實上,我並不喜歡一群文藝人士聚集而生的氣氛,以及某些令人窒息的話題;於是我注意到坐在我的左側,和我一樣既不熱衷交結,也不積極發言的鄭麗吟,烏黑的長髮使她的臉頰顯得蒼白而秀氣,細緻的輪廓側看像是靜止的仕女像。不久,寫作班結束,這個女孩不過是我小小的萍水相逢。

寫作班的朋友中有一位文藝愛好者,他的家人在花蓮面對太平洋的山坡上蓋了一間修行的寺院,這個和南寺裡沒有太多宗教的儀式和規矩,隨緣安靜中倒有幾分斯文,這位文友發願要邀集文藝好手到寺裡小住,共賞大海的潮汐,齊聆日夜的波濤,晨曦中一起靜坐,山月下分享文藝。我於是收拾行囊,千迴百轉地繞過了北宜山路,再驚心動魄地穿過蘇花公路,最後,風塵僕僕地搭乘花蓮客運車在傍晚的海風中抵達山坡上的寺院。之後的兩、三年,每逢寒暑假,我必然走上這一趟旅程,海上朝夕的光輝、暮鼓晨鐘的音籟、遠離塵寰的安寧,這些誠然是我心靈的召喚,但是我與道清師父的相知,的確成了我年年寒暑必然東行的承諾。道清師父正是之前我萍水相逢的文學女孩。她第一次接受邀請來到這面海的寺院,就決定了剃髮皈依的心意,再度走入和南寺後,她從此不再回家。

每一次小住寺院期間,我和道清師父的談話總是佔用很多她晚課和早課的時間,有時我們坐在寺前的石階,遠眺海上的落日,或是仰望當夜的弦月;有時晚餐結束後,一直沒有離開昏暗的廚房,直到夜闌寺靜,遠近只剩波濤之聲;有時在鐘樓打坐之後,黑色的袈裟在晨光之間久久不及褪下。我們開口,有時也不開口,她常常只是靜靜坐著,我則不免時時望向她蒼白而清冷的頭顱。不論我們到底談了什麼,我們必定談到了哲學,因為我們約定要一起研究哲學,為了節省買書的費用,我們決定分擔合買,共用所有的哲學書籍,我負責在台北買書,一半歸她,各自在一半的書後簽上自己的名字。分頭讀著手上的哲學種種,見面時,我們交換書,也交換想法。大學最後一年前的暑假,我又到了和南寺,寺裡的師父告訴我:道清四方雲遊去了,不知現在何處。我回到台北,看著有些書籍後頁,鄭麗吟的簽名字體顯得細細而斜斜,我獨自在這些書堆中又殫精竭慮了一段時間,終究不能理清自身的疑惑,決定將所有不解束之高閣。一旦青春過去,文學老了,哲學也乏了,我不曾再訪花蓮海邊的和南寺,也漸漸忘了道清師父,或是鄭麗吟。

二十年後的有一天,我和兒子專程到台南拜訪一位學者,當天請教問題之後,傍晚時刻,我們步行前往火車站,準備搭車北返,路經一座基督教堂,教堂的牆外釘著一面佈告欄,佈告欄上張貼著教會的各種活動資訊,我沒來由地,突然停下腳步,靠近佈告欄瀏覽上面的一份福音報,報紙正中間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一位女士披著長長的頭髮,疲憊而安靜地側坐著,照片下方的文字說明這位女士如何見證上帝,以及她曾經迷失在一個寺院中,有個法號道清,多年之後,如今她宣稱看到真正的主,並再度使用她迷失之前的本名鄭麗吟。我不能理解眼前看到的事實,拉著兒子坐上火車,回到台北後,十幾年來我不曾停止心中的困惑,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曾經又是共同探索心靈的同道,究竟是因為信仰而背叛?或者只是背叛了信仰?或者背叛的勇氣恰源於信仰的正果?又或者如同青春已去,文學會老,而哲學也已乏矣。

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

一 個 自 殺 未 遂 的 女 人 [遇見]

大宅院裡一向有很多口耳相傳的故事,但是這一椿自殺事件,我卻是親眼目睹,置身現場。

在我九歲那一年,為了等待父親的學校宿舍興建,我們全家暫時住到外婆的大宅院裡,在壯觀而典雅的三合建築前面展開一片幾乎學校操場大小的廣場,以高低區隔成幾塊,正中間一塊全部舖著紅磚,每年從夏天到秋季,紅磚場上幾乎每個晴天裡都曝曬著各種農作收成,這些作物大部分都歸六舅舅家,六舅舅一家人就住在三合院建築的右翼,也就是舅舅、舅媽,和表姐、表弟。但是,從那一年春天起,他們家又增加一個安靜而健壯的女人,每天一早,這個女人總是農耕婦女的全套打扮,把自己密密實實地遮掩起來,坐上六舅舅的牛車一起下田,到了午後,她依然全身包裹著,在紅磚場上,大太陽底下,有時用大杷子翻弄玉米,有時用一種隨著身體前傾後退而繞轉的工具打碎綠豆筴,有時則用竹掃把為滿場條狀的地瓜簽翻邊,直忙到傍晚時候,才見她卸下面巾和臂套,坐在廣場邊的台階上,看著小孩子嬉戲。我後來知道,這是六舅媽的妹妹,因為六舅媽的身體不夠硬朗,不堪農作,因此把自己的妹妹找來幫忙。

有一天晚飯時間後,在六舅舅家的那一側前庭,突然爆出女人拉開嗓門的哭叫聲,接著男人低沈的喝止聲,加上什麼跟什麼東西碰撞、摔擊的聲響,媽媽趕緊出去看了一下,回來跟外婆簡短說了幾句話,吃齋唸佛的外婆踩著三寸金蓮,在小外婆 (外公的侍妾) 的隨侍下,扶著門框,跨過門檻,慢慢走到正廳外的前廊,往六舅舅家門前靠近,看到六舅媽哭嚷著要上吊,兩個小孩拉著母親的衣襟儘是哭著,而六舅舅和六舅媽的妹妹則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外婆口中連聲唸著「阿彌陀佛」,手上的念珠不停地撥著,回頭細細地踩著小腳,扶著門框,跨過門檻,又回到她的佛堂,小外婆一直隨後跟著。一群大人、小孩在廣場的另一邊,企圖觀望一場令人激動的事故,不過六舅媽的這場獨腳戲,沒人說句明白的話,小孩子絕對看不出名堂。六舅媽是個道地的鄉下女人,平常講話就可以響徹整個大宅院,這場哭鬧上吊鐵定是那一個夜晚廣場閒聊的成人話題。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六舅舅家門走進走出的一堆人,特別的是,鄉裡唯一的那位老醫師也在場,我馬上嗅到某種故事的味道,趁著因方便進出而敞開的門戶,我很容易就直入裡面一間臥室,看到六舅媽的妹妹不僅沒有整裝,準備下田,還在這樣的大白天裡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顯得有氣無力,看到我進來,她緩緩轉過頭來,用悲哀的眼神淺淺地向我致意,不知道緣於什麼道理,當時我對這個原本強壯如今這麼虛弱的女人生出一種親切感,於是爬上她的床尾,她躺著,我坐著,除了一句「你不上學?」而我搖搖頭外,我們沒有任何交談。日頭漸漸爬上屋頂,初冬的廣場因空曠而冷清,因冷清而令人寂寞。整個上午沒有人再進來探視這個一言不發的女人,我從窗外的竊竊私語聽得一點苗頭,明白了這個女人凌晨被發現時正在鬼門關前,她昨天夜裡弄到了什麼藥,他們說,這個女人企圖自殺。看著她蓋在淡紅色棉被裡不動的軀體,我專心想著自殺這一回事。

經過一場姐姐上吊的哭鬧,加上妹妹飲藥自盡的事件,整個村子的人全都看懂了這個大宅院的最新故事。外婆依舊晨昏跪在觀音像前,垂首閉目,雙掌輕合,兩指撥著念珠,誦著佛號,似乎六舅舅家的這場事件並不是什麼意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六舅媽口中常常恨恨地說:那個查某‧‧‧。幾個月後,那個查某生了一個男娃娃,六舅媽口中又常常嫌嫌地說:那個嬰仔‧‧‧。那個查某仍然天天坐著六舅舅的牛車到田裡工作,依舊午後在紅磚場上翻整曝曬的季節作物,而那個嬰仔逐漸長成一個安靜而勤快的男孩。我看到這個安靜而勤快的女人終於在這個大宅院裡生活下來。有幾年的時間,村子裡的人愛說著這個自殺未遂的故事。梳理灰白髮髻的外婆只是朝夕禮佛,而紅磚場上的季節作物依然在日照下翻來覆去。

2010年9月23日 星期四

之 後 人 往 何 處 去 [筆隨]

曾經有位同庚的朋友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年過半百後她開始處理夫妻兩人的後事,包括選定並預約兩個 (夫妻生時同處,死則左右) 自己看好的靈骨塔位,以及所有財產的分配。根據這位朋友的想法,一旦己身和身後都安置妥當,此生才算是功德圓滿,這輩子剩下的日子才得以輕輕鬆鬆,既不留負擔,也不惹麻煩。這麼徹底,甚至越界的生涯規劃,對當時己身責任未了,而身外一無所有的我而言,可以點頭理解,但無意跟進。

直到有一回清明掃墓時,按照慣例帶著食物、水果、香燭和紙錢,到郊外土葬的墓園區祭拜夫家祖墳。眼見這一大片公共墓場,一年比一年盛大而華麗的各家族塋壟,帶著幾分人居建築的規模,加上磨光細石的亭閣桌椅,成列精心修剪的植栽,以及堂堂豎立的對聯碑刻,充分誇示後世子孫的得意和發達。在清明前後的一段時間,這裡真是車輛難行,人潮不斷,而香煙濃密,火燎四起,放眼整個墓區,形同烽煙連天的祭場。各家兒孫群聚各家墓園,一切依慣例而行,該幾柱香,該幾樣果,該幾堆火,該燒掉多少金紙、銀紙,大家都抱怨左鄰右舍的火勢過猛,灰燼太多,而晚春清明的日頭又太炎熱,但是,慣例就是慣例,在先人之地不容生者商榷。公婆常常指著一年一度在此燒香焚紙的墳塚,以確定的口吻指明這乃是他們百年之後的安息之地,並且,以交待的語氣說:這裡也是你們和你們的兒女最終的歸宿。對一個有極端密室恐懼的人而言,眼見此穴墳丘覆蓋,碑石罩頂,想到一副窄棺,深埋黃土九泉,我馬上陷入窒息般的恐慌。我開始考慮是否必須生前自己搞定後事呢?

父親離世之前,沒有人忍心問他身後去處的打算,父親也始終不提,是否意在遵循先人慣例?事實上,的確依老一輩的指點,骨灰罈進了靈骨塔,木主和遺像被送回故鄉,牌位像歸檔一般地上了供桌,依倫輩長幼的次序立著,照片則和祖父母的遺像並掛在老家斑駁的正廳牆壁上。我回去看望,走進冷清破落的村子,寂寞得令人心慌的老房子裡,陳年的照片,依序排列著祖父母、大伯父母、二伯父,如今加入父親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雖是生前的模樣,一旦懸在老牆上,相中的人就分明遙隔幾世。供桌上,幾截不知何時燒盡的香枝,在罏灰中歪歪斜斜,而玻璃製造但已失去亮度的觀音慈悲像,是這靜寂的廳堂中虛緲神明彷彿尚在的一點慰安。我非常困惑,這個廳堂果真是我的先祖們靈魂安息和重聚的相約之地嗎?而果真有靈,那麼我的父親會選擇待在這個他離開已經半個世紀的房子,而不是生前一直相處的兒孫所在?當然有人這麼說:陰歸陰,人之歸去不得戀戀人間,故請亡靈集中在此,設個宗祠家堂,方便子孫祭拜。如此看來,是生者以一套葬之、祭之的禮安頓了逝者的身後去處。

若一身成了灰燼,如何收拾完整?罈中粉末不過是親人不堪逝者消失之意,安慰生者甚於安置去者,根本沒有之後人何處去的問題。

2010年9月14日 星期二

看 人 吃 西 瓜 的 小 女 孩 [遇見]

很久很久以前,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在一個鄉下的小村子裡,有一個小女孩曾經遭遇過這麼一個西瓜事件。

這個小女孩生得一雙大眼睛,不只眼睛大,她的瞳孔特別聚焦,眼神總是很專心的樣子,只要她面向著一個人,她一定看著那個人,甚至那個人會覺得被她的眼睛盯住了一般。由於她的眼睛一直都專心張著看著,以致沒有太多時間開口講話,也很少讓自己笑得瞇了眼。每天一早,村子裡的人就通通不在家,這小女孩就跟著她的哥哥姐姐到村子裡的土地廟,看著幾個瘦小的老漢蹲在廟前台階上抽著「新樂園」的香煙,一根煙常常可以抽很久,有些小孩子在廟前空地上騎小小三輪車,還有村婦挾著洗衣的籃子走過去,到前面不遠的水塘洗衣。廟裡頭燒著的香有時煙霧很濃,有時很淡,或者一點煙霧也沒有。有一次,小女孩在廟裡的天井間看著一群人正在圍觀廟公剝一條很長的蛇帶花的皮,那條蛇被綁住脖子掛在門廊的樑柱上,「唰」的一聲,蛇皮像一件緊身衣被扯了下來,脫了皮的蛇身滲著血,小女孩不想繼續看著一條沒有穿衣服的蛇。

小女孩也常到村子裡客運車站旁的雜貨店去看一些當天的新鮮事,這裡可是全村子最熱鬧,最有得瞧的地方了,女人剛從田裡,或者豬圈,或者水塘邊,或者廟裡回來,頭上的斗笠和包巾剛剛解下,頭髮還沾著汗水黏在額頭上,她們手上抓著剛好的錢到雜貨店來買一塊蔭瓜、兩方豆腐乳、三顆或四顆雞蛋,還有麻油和麵線;弄得到一個銅板的小孩也會馬上跑到這裡,又激動又得意地買幾片餅乾、幾塊豆乾、幾顆泡泡糖、或者橡皮筋、玻璃彈珠、彈珠汽水。通常男人來這裡就買包香煙,分送幾根給在場的男人,然後大家一邊抽著煙,開始交談,一邊等家裡的小孩來叫吃飯。絕不是男人可以游手好閒,抽著煙等著吃飯,而是他們擔了責任要到這裡來聽取村子裡和村子外的各種消息,還必須為他的家庭在這樣的公共場合進行社交活動,誰家長大的女孩適合許配哪家成年的男子,誰家的墓地得換一換風水,種種大事都是在這裡抽著煙討論出來的,但是談的最多的還是田裡的農作。

漫長夏季的有一天,小女孩呆了很長的時間在雜貨店,有時站著,有時蹲著,店裡屋樑上旋轉的風扇「咔咔」地轉著,這裡真是村子裡最涼快的地方了,那天老闆還進了好幾顆大西瓜。靠近中午的時候,很多男人從赤熱的田間回來,雜貨店裡一下子坐著、蹲著好多大人,有人點了香煙,有人摘下斗笠扇著,都搖著頭愣愣地望著白花花的石子馬路。有一個人出了個主意,於是雜貨店老闆從後面取出一把長長的西瓜刀,先彎起食指頭敲一敲這一顆西瓜,又敲了敲另外兩顆,馬上胸有成竹地選中其中一顆,舉起長刀從西瓜頭到西瓜尾對切而下,瞬間,紅色的西瓜汁淌流到木板桌面,點綴著黑色西瓜子的紅色果肉馬上吸引了所有在場的眼光,小女孩趕緊仰起頭來仔細看著,長刀繼續將西瓜切成薄薄長長的一片一片,每一片都足足有小女孩指尖到肩膀的長度。雜貨店裡的男人們開始一個人拿起一片西瓜,把斗笠放下,把香煙擺在桌椅的邊緣,有的站著,有的蹲著,都把嘴巴張大,從西瓜的一端橫著啃著,一路啃到西瓜的另一端,回頭再啃一回,再一回,再再一回,眼看著一片一片西瓜的紅色果肉漸漸消失,只剩薄薄的綠色瓜皮,以及紅色和綠色之間的黃色部分,小女孩摒住氣,目不轉睛地看著所有的人吃西瓜。西瓜皮通通丟給旁邊空地上等待著的雞群,群雞在一陣爭亂之後,白花花的日光下享用一頓西瓜皮盛宴,而滴在地上的瓜汁很快被乾燥的地面吸得乾乾淨淨,不久,所有吃西瓜的男人都走了。

村子裡的農作一年一年進行,嫁娶的事、風水的事、土地廟擴建、雜貨店翻新,都成了陳年往事,而看人吃西瓜的小女孩在很長的時間裡,接受大人們搖著頭的論斷:這個孩子既不會講話,又愛看人家吃東西,恐怕是沒有用了,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這個小女孩是如何被一顆西瓜曾經創造的無比威力所震撼。

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我 與 群 犬 相 遇 [遇見]

住在山區,很容易就認識了一大票犬朋狗友,早晚之間常常碰面。每次相遇總得招呼一番,我既要尊重犬性,又不想損及人道尊嚴,往往落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與犬互動。經我揣摩再三,終於發現狗如其面,各有其心,犬道之曲折多樣絕不遜於人間百態。

有位鄰居善於烘焙健康土司,我習慣向她訂購,每個禮拜總有三、兩回到她家門口取貨。在她的院子裡養著一隻毛色黑亮的母狗,就叫「黑妞」。每一次我走近這位鄰居家的鋼條式大門時,正躺在院子裡的「黑妞」無論如何一定翻身而起,急忙四下裡選取一隻拖鞋,用嘴巴熟練地咬住,然後全身猛烈搖擺著走過來,把這隻拖鞋連同它的狗嘴從鏤空的大門鋼條間擠出來,直塞到我的手上,充分表達「歡迎光臨,請換拖鞋」的好客之意,面對這樣迎客的禮數以及可以強烈感受到的盛情,我對著這隻接待犬再三道謝,接下來就眼睜睜看著它如何閃躲主人拎著另一隻拖鞋走過來的劈頭一擊,可以放心的是,這位主人絕對打不到棄鞋快閃的黑妞。我不曾接受過它的拖鞋,也不能替它的叼鞋之災說情,但是它仍然每一回都堅持這樣的慣例,而搖擺的熱情絲毫不減,包括閃躲主人的拖鞋家法,以整套精彩的拖鞋把戲提供主客一個對話的題材和親切的交易,這黑妞的心意真是良苦啊!

比起拖鞋迎客的黑妞,這一隊大方分送口水的黃金獵犬團可真是近身接觸,熱情包圍。黃昏時候,走在社區的路上,常常遭遇這三隻體型碩大,毛髮豐長的獵犬簇擁相迎,將我緊緊包圍,除了厚重的喘息聲,搖擺的大尾巴,還加上犬口全張,唾液四散,這位女主人總是一派自豪的姿態站著一旁說道:我這幾隻是公關狗、社交犬,雖然心臟不好,走路非常吃力,還是喜歡出來跟人家玩,你看,到現在也沒一隻掛掉。乖乖,面對這一票氣喘如牛的巨犬肆無忌憚地把口水又甩又抹,以渾身推擠的狗式策略和我交手,我的教戰守則是:首先避免讓狗嘴貼近;其次趕快友善地撫摸它們背脊的長毛,於是三隻大狗馬上坐了下來,把我這一個小小的人類圍在中間,除了為它們進行背部按摩,我別無選擇。有時它們以前爪搭著我的手臂,仰著頭滿臉溫馨的神情望著我,我既感動又不免存疑,它們果真認得誰是誰嗎?它們果真熱愛交遊滿人間嗎?總之,親善友好的活動該結束了,這三大犬友卻是無意告別,我脫身不得,終要靠它們女主人以繩索強力拉開為我解圍。我有時相信這群長毛獵犬的熱情帶有很大成分的惡作劇。

不是所有犬輩都以熱情待人,「胖胖狗」就冷淡得酷斃了。它像熊體一般的身軀,以及白中摻著金黃的毛色,完全具備誘討人類擁抱的寵物特質,可是它寂寞的眼神和總是孑然的身影使它成了不易親近的獨行犬。主人曾經向我娓娓叙述它的過去:早年懷孕時期被棄,流落山區,虧有好人家收留,讓它產下一批狗仔,從此定居在此,甚至得到兩戶人家共同餵養,擁有兩處溫馨的狗窩;由於兩位主人長期疏於協調,早晚遇到它都問它:你肚子餓嗎?根據兩位主人的理解,它總是表示飢餓,於是兩位主人日日殷勤供食,它也一概吃乾舔淨,日久月長,終於造就它特大的尺寸。如今年數已高,終日在禮佛甚篤的主人家的經誦聲中不動如山,它的蹣跚行止與對待人事的不理不睬就帶了一種置身世外,慣見人間的調子。每次我與它的主人寒暄交談,「胖胖狗」的友善示意只是緩緩地從我旁邊擦身而過,當我口頭招呼一聲時,它會略略抬頭淡淡地看我一眼,這已經是它社交熱情的極限了。

比冷淡更不通人情的正是這「突襲雙犬」─「龍瓜」與「阿金」。「龍瓜」的主人從事資源回收的工作,住家附近的山路兩旁堆積了什錦百物、破銅爛鐵、除役3C等等,黑色土狗的「龍瓜」成日在胡亂散落的報廢物之間晃盪,據懂狗人士分析,它心中已經感染遭棄的不平與怨恨,對人類產生偏差的印象。我完全同意這樣的論斷。就我走山路過它的地盤時的經歷,至少三分之一的機率,我會遭到它竄出、突襲、猛吠,那付咧嘴齜牙的攻勢,因此我得提高警覺,誠惶誠恐,雖然有些刺激,還是有點生氣,為了免於恐懼威脅,我反覆思索自救方案,最後決定以其犬之道還治其犬。有一天,行近它的地盤時,遠遠瞧見它狗眼斜睨,八成懷有惡意,我趕緊蓄足滿腔空氣,繼續我昂然無懼的健步,近了,近了,我兩個圓睜睜的瞳孔從眼角方向盯著它的埋伏處,時間點是我們對決的關鍵,來了,來了,這專耍小人技倆的犬輩正無聲地向我衝出,穩住,穩住,時機到了,就在我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當它張開狗嘴發出第一聲狂吠之際,幾乎同時,它被意料之外轉身向著它的這號人類,一道極恐怖的尖叫聲驚嚇得立即僵住,馬上夾著尾巴往後退縮到一處牆腳,我「哼」地一聲,狠狠地瞧它兩眼,路過這一關。因為走完山徑之前還有另一道犬關,「阿金」這體型不大不小的老黃狗更是無法無天,尤其有一位對它極溫和的愛狗人士被它出其不意咬了一口之後,我簡直戒慎恐懼,為了人身安全,只要經過它家門前,寧可繞道而行,務必保持足以逃難的距離。

人人皆道狗能善解人意,每一想起,不無心慌,至今我仍舊覺得犬性難測,哪裡知道何者可以摸頭擁抱,何者必須喝叱示威,而遇見何者該當走為上策。

2010年8月30日 星期一

我 的 朋 友 丁 丁 [書頁]

丁丁成為我的朋友乃基於三大理由:第一,他表現出強烈的正義感,而我同樣擁有堅定的道德意識,自古英雄所見略同。第二,他非常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而我待人也絕非現實算計之流,從來物以同類相聚。第三,他具備完美的行動力,這一點我卻是遠遠望塵莫及,然真心以朋為師,正需要這樣的益友給予精神鼓動,並提供我積極行事的參考。何況由於我的朋友丁丁,我一道認識了他那一掛可以活化人性的傢伙,包括為酒可以賣命的哈達克船長、搞科學也可以搞笑的圖納思教授、雙胞笑果加倍的杜邦兄弟等等,當然不能漏掉書中那隻好解人意的小狗米路。提到這一票千秋萬世絕不腐朽的漫畫人物,不知有多少人要對編繪『丁丁歷險記』的比利時畫家艾爾吉致崇高的敬意和無盡的謝意。

出生於二十世紀初 (1907─1983) 的比利時畫家艾爾吉十四歲時加入中學的童子軍,得了一個綽號叫「好奇狐狸」,而他最早發表的漫畫作品也出現在童子軍的刊物上,這樣的童軍性格和創作起源或許決定了他所創造的故事主人翁─丁丁的基本特質:正義、和平、善良、勇敢,當然,這是一系列的冒險故事,其中充滿了好奇和探索。從陸續加入的各種生鮮角色和一系列獨創故事的取材,可以看出艾爾吉在童子軍式的道德之外,還具備頑皮幽默的性格,以及認真嚴謹的態度。為了編繪『月球探險』的故事,他成立了一個工作室,邀請了很多合作者提供專業知識,協助搜集資料,共同討論細節,加上艾爾吉本身的想像力和令人莞爾的文字風格,使兩本月球探險的漫畫書在人類科學史上真正登月之前十幾年出版,而書中情節毫不荒謬,涉及登月的相關知識也頗有科學根據。1933年,艾爾吉與一位中國留學比利時的藝術系學生張仲仁相遇、相識,張仲仁向他深入描述中國當年的國內和國際事務,以及中國人傳統的習性和思考,這一段機緣對艾爾吉的一生以及他的創作是一個決定性的轉捩點,他開始對中國做徹底的研究和準備,之後完成有關國際販毒事件以及中國當時外交處境的『藍蓮花』故事,更因為他和張仲仁的友誼而產生另一本『丁丁在西藏』的精彩動人作品,在這個故事裡,丁丁到喜瑪拉雅山的冰寒世界要拯救他的朋友張仲仁;在真實的生命中,艾爾吉在很長的歲月裡也一直在尋找當年的好友張仲仁,終於在他死前一年多的病床邊,兩個異國的老人得以重逢歡聚。

我的朋友丁丁的正義感表現在他所有不經意的行事邏輯中,見人有難,在千山外則翻山越嶺,在急流中則縱身入水,從來毋須思索,稍作猶豫,人性的表現在他身上真所謂:純粹善良。令我思之再三的是『丁丁在西藏』的故事中,他因夢見好友張仲仁在飛機撞山的空難中逃過一劫,但身陷山區的冰雪世界,向他托夢求救,丁丁決定前進冰天雪地的災難現場救回好友,任憑所有的人都加以勸阻,斷定他的朋友毫無一絲生機,他說:「既然我相信他還活著,不管有多困難,我都得去救他。」善哉!丁丁不只「見」危要救,甚至心中「有感」朋友之危,也必然義無反顧,這已非一個「勇」字,而是精誠之至。談到丁丁的有情,事實上,比起所有其他的角色,丁丁顯得平淡、冷靜、理性,很難見其至情至性,但是,看看丁丁的所有歷險行動,除了本身的好奇、正義外,他總是出於情誼而為別人奔波,正是典型的至性真情而非口頭施惠的一流人物,而借著丁丁和朋友之間的坦白真誠、互信互助,艾爾吉已經成功塑造一個令人又愛又羨的溫暖人間。我的朋友丁丁肯定有數不盡的跨越時空的朋友。


1960年代初,當媒體訪問當時的法國總統戴高樂,晚上在床頭放的是什麼書,戴高樂回答他所放的書正是『丁丁歷險記』。我可不只床頭,包括書桌、搖椅,出門時的背包,似乎能讓我的朋友丁丁無處不在,我就如同隨身携帶鎮定丸和興奮劑,於是險處可以沈著,暗處能夠見光,頹處則有人提挈一把。1982年,為了慶祝艾爾吉75歲生日,比利時的天文學會特地將一顆剛發現的行星命名為「艾爾吉」,這顆星星就閃耀在火星和木星之間。由於我的朋友丁丁,我認識了遠在陌生國度,已經作古的艾爾吉,艾爾吉又把多少世人的眼光拉到宇宙極遙遠的一顆閃亮行星上。生命是如此渺小,又如此邈遠,而朋友可以如此親切,又如此真實。

2010年8月28日 星期六

可 憐 夜 半 的 空 中 之 聲 [筆隨]

昨夜將近子時之際,天上單懸著十五剛過的明月,山區人家早早熄燈掩戶,我正輕輕走往夢鄉。忽然誰家開始播放出要人分享的歌聲,是一名男歌手以全體抖音,加上低沈而嘶啞的吶喊唱著一首極典型的日本浪子風味的通俗情歌。我又不懂日語,哪能斷說這歌一派俗情?你聽,這歌聲的顫抖、壓抑、低沈、沙啞,誰會否認這正是一首纏綿、苦情、悽涼的男女哀歌。此時孤月冷清、群山不動、夜闌人靜,偏有山居之人愛此斷腸的滋味,分送這如泣如訴的歌聲,除了一場清眠被擾,我想起記憶中兩種夜半空中之聲的滋味。

大學畢業後,我在中部一個小鎮的一所大型中學任教,學校位於小鎮邊緣,與疏疏落落的田間農家相隔幾畦田疇,一旦學生的晚自習結束,有的被送回家,有的被趕進宿舍,偌大個校園真是鴉雀無聲、一片漆黑,此時只剩孱弱如豆的農家燈火在無邊的黑暗中閃鑠,一架收音機開始送來收音不甚分明的地方戲曲廣播,你聽,老是一齣又一齣的旦戲,標準苦旦戲,唱不完的哭調,因為哭著唱,以致唱得很慢,唱得很長,不管月盈月虧,春耕秋穫,每當夜深寂靜,不知怎樣的一個農婦 (絕不會是個農夫)熬過她白日的操勞,正在如此幽幽咽咽的唱戲中安撫疲憊之心。

更遙遠些,當年我十歲不到,住在南方一個安靜的鄉村。每個夜晚,家人紛紛入睡後,不知哪家鄰居總是小心地開著他的收音機,收音機裡面正有人用低低的嗓門進行單人廣播劇節目,似乎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打從音箱的屏幕娓娓道出。我的耳朵靈,心思又敏,凝神摒息了好一陣子,卻只聽清它的過場音樂以及一些背景音效,你聽,它先來一段陰森森的風聲,接著幾下沈重的腳步聲,然後「咿呀」開門聲‧‧‧鐵定是讓人睡不著的故事。這些從沒讓我聽清楚的夜半故事老叫我遲遲不能入眠,第二天當然遲遲不能起床,我真想知道是哪家的老伯,第二天不用起早上田去嗎?

所有這些夜半而來的空中之聲,總是發生在鄉村小鎮,總是帶著濃濃的悲苦情調,正是記憶中五、六十年代台灣南方小鎮的滋味。至於昨夜傳來的空中顫抖歌聲,想是有人無意之中回到他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恩 債 與 親 情 [書頁]

在『論語』為政篇中,有幾章相繼是孟懿子問孝、孟武伯問孝、子游問孝、子夏問孝,而孔子的答覆並沒有唯一的標準,例如:不要違背禮節、要心存敬意、要和顏悅色,要避免疾病之憂,大致強調實際盡孝時的態度和修養。而在學而篇中孔子論孝則提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三年之數也許不必深究,但是無獨有偶,在陽貨篇裡當宰我表示為父母守喪三年實在太長,耽誤了其他正事,改為一年就足夠了,孔子反問他:「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宰我直言:「安!」孔子雖然當面回答「女安,則為之!」回頭還是感慨宰我之不仁,並提出一個貌似簡單實則複雜的說法:「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三年之數不該是討論孝道的重點,但是數字本身確實具有要求和限制的雙重意義,在『禮記』檀弓篇下,孔門的有子和子游二人討論父母之喪的禮,嫻熟禮樂的子游說:「禮,有微情者,有以故興物者。」闡述儒家的禮有節制感情,免於氾濫之意,相對也有借助行禮的情境以觸發內心感情的作用,如果放任「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也就是說,可能發生如宰我對父母的不仁,或根本是戎狄野蠻人的那一套做法。我們從以上的觀點和說法切入,看看儒家的孝道究竟是基於一筆恩債,或是出自人性親情。用「債」字似乎顯得無情,事實上,這個字眼意味一種絕對平衡的關係,有去有回,而且不多不少,而中國的「禮」字不也祟尚有來有往,互相對待的精神?因此,我以「恩債」論行孝當不致傷其情,而且能包括禮之用事。依孔子之意,為父母守喪三年乃是參考三年的襁褓之恩,由於人子思及父母懷抱之恩,三年服喪期間「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因此甘願以粗儉的物質生活呼應其孝子之心。為了後補可能疲弱的孝子之心,或過度的喪親之痛,儒家乃以禮調節行為,務使一般庶民至少做到有恩報恩,有債償債的基本人道,而最終還是希望以襁褓經驗觸發人子的孺慕之情。孔子教孝從簡單的恩債關係入手,無意間反應了他對人性的務實考量。

長期以來,我從老一輩的婦人處時時耳聞一種說法(為什麼婦人易發此論?),認為此生的人際遭遇緣於前世種下的債務與債權關係,越是親密的人,這個虧欠連結越是宿命,夫妻、手足,尤其是親子之間,若得一孝子乃因福報,假如養出個不肖子,則活該上輩子欠他的,把一場親子對待視為難逃的宿債;而今生基於父母有恩,子女必須回報的道理,又生出「養兒防老」的觀念,從這個觀點出發,子女盡孝成了報恩還債的動作,很少論及孝道中的親情成分。最近我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一位著名女性人類學家本尼廸克特女士的著作「菊與刀」一書中,看到她對東方孝道的觀察結論:「因為父母對孩子有恩,子女必須償還,所以必須服從父母。」尤其就她此書研究的對象─日本的服從式孝道,提出一份研究資料,指出在償債心態的驅迫下,尤其子女只能單方面地回報父母而不能對父母有所要求的情勢中,有些日本子女因而對父母生出仇恨之心。書中強調在美國人看來,這樣的孝道「是對人權和幸福的極大侵害」。廸克特女士對東方孝道中報恩償債的批判並非無的放矢,一旦世道不厚,算計之心難免,則恩債式的親子思維恐怕使孝道的真精神日漸式微。

在世代傳承的行孝通則中,的確已經加入很多人性化的詮釋,孝道的原始精神從動物本能之愛,發展到人類社會報恩還債的責任關係,甚至這樣的關係也開始動搖,如今我們可能再以襁褓親情呼喚孝子之心否?春秋末,當孔子死後,群弟子基於對朝夕相處的夫子一片孺慕之情,乃比照父母之禮為他守心喪三年,三年期至,弟子收拾行囊準備回鄉,大家相對痛哭,而子貢則繼續築屋於墳地,獨自為夫子再守三年喪。是心中依依之情,何須禮為之設?

2010年8月25日 星期三

再 見 農 村 [遇見]

政府針對鄉村建設有一個政策方向,希望借著翻修道路橋樑,建造公共設施,拓展農產直銷市場,並保持自然生態,以再造並發展台灣老舊而破落的鄉村社區,以及偏遠而屢遭天災的山間部落。台灣以中央山脈為脊幹,七成左右的土地面積可以稱之為山區,而以農業為主的鄉村又佈滿中北部以南的平原地帶,可以想見這項鄉村建設是極大的工程。在撥給經費,再造行動之前,政府鼓勵村莊社區之間互相觀摩,彼此借鏡,因而興起一種時尚的活動,稱為:社區參訪。我對社區建設談不上熱情,但是對鄉村和山中居民的生活文化很有興趣,因此前後參加了兩次這樣的活動,走訪了中部地區七個山中和鄉間的村落。我心中不能沒有感慨。

所謂的村落乃相對於城市都會區而言,根據中國社會學家李銀河對村落文化的長期研究和田野考察,歸納一般村落的生活文化有四個特質:其一,村落的規模以村民相互熟知的極限為大小,包括地理範圍和人口數目;其二,村落成員的流動性不大;其三,村落中人在生活中很多細節有相互競爭的傾向;其四,村落中的成員在各方面都有趨同的壓力。首先以村落的人口規模而言,台灣目前多數的農村的確是人口外移,處處冷清,針對這個現象,希望以便利的交通,現代化的設施,以及就業的機會吸引人口回流,甚至疏散附近的都會中人,這個作法確實收到相當的成效。我在很多的山莊和農舍的土地上看到新蓋的現代建築,以及頗為講究的別墅,房子前面空地停著各種時尚的汽車,這些回鄉的農村後代或另有家居的外地人口,基於各種原因,在城鄉之間的道路上頻繁地進出,已經造成極大的人口流動性,也必然違背村落文化中成員相互熟知的特質。依此而論,鄉村的發展已不可避免地走向去村落化。

如果我們回頭了解真正鄉居於此,並以當地的相關農業作為主要營生的農民,那麼我們會看到在同一個村落裡,基於地質條件、農作技術、天然資源、以及家業的傳統等共通性,以致整個村,整個鄉有大致相同的農產品,我們往往可以稱某某耕作區是甘蔗盛產地,某某農業區是文旦之鄉,等等。一旦收成,全村,甚至全鄉的農產品經由當地農會統合輸出,同一鄉村的人很少是農產品互相競爭的商場對手,村落成員習慣在其他生活細節裡競爭,諸如誰家人丁旺,媳婦能幹,豬仔肥大,田產幾甲,墳墓多高,等等。如今,我們整個社會鼓勵農家即是商家,農業自產直銷,既然農人準備擺攤交易,就不得不懂行銷和包裝,也不能不學會降低成本,增加利潤的市場規則,從此村落鄰里之間由於同質產品的推銷造成相似商品的競爭,為了出奇致勝,爭取顧客,原先彼此熟知的關係在利益的衝突中也悄悄地消失了。

事實上,我們談論的已經不是一個傳統村落的發展,而是另一種新型聚落的取代。不同於擁擠、污染的現代都會,這些位於山中林蔭深處,溪谷水流兩岸的桃花源,對已經懂得如何賺錢,又懂得怎樣生活的人士,四通八達的道路正方便他們的轎車隨時出入,營建他們養生休憩的另一個選擇;而因為自然景觀的優勢,以及農產文化的熱鬧推銷,假日中滿山滿谷的人潮也使鄉居之地如同急速交易的賣場,高峰式的經濟行為使人異常地亢奮。在我參訪之中,我親眼目睹兩位當地因應參觀人潮而出現的收費解說員,因為各自帶團解說的不同而互不相讓,強烈對峙。也耳聞社區之中由於經費的分配出現鄉人之間嚴重的派系分立。而在鄉間的路上,我看到一輛在地人的摩托車從參訪的人群中穿過,大聲吼道:這不是你們家的路。也在一場座談會中聽到一群村民強調他們只要居家不要觀光的心願。我當然也見識到一場又一場農人生澀而粗糙的促銷活動,以及產地的店家裡自行加入運送費用和中間盤剝的農產品高標價。

一場農村再造的運動勢必消滅某些傳統村落的特質,在一切生活資源講求公平的前提下,以目前所有的建設,企圖拉近城鄉之間生活文化的差距,是否正是道地鄉下人所期待?或根本只是無心的外地人所樂見?可以確定的是,對於尋找一處原鄉的傢伙,或主張社會人文結構多樣化的人士,恐怕只能揮一揮手:再見農村。

2010年8月21日 星期六

有 誰 需 要 記 憶 千 真 萬 確 [筆隨]

最近有一份英國某大學的研究報告說,所謂的童年美好回憶有一部分可能是假的,純粹是自己杜撰出來,根本是一段虛構的情節。這份報導同時以美國西岸某大學研究發表的「假的記憶」說法互相印證,歸結人類的記憶實在不可靠,尤其是美好的記憶版本。

有人會同意:問題不在記憶能力本身,而是由於一般人對遭遇的人物和事件情節有選擇性記憶的傾向。這樣的說法顯然又過度肯定人類操作記憶的自主性和掌握度,能夠針對人物對象或事件發展選擇觀察的角度和偏好的情節,並將這一切經歷加以組織連結,完整鎖入記憶。我同意選擇性的存在,更進一步認為在這一道選擇記憶的動作之前,大多數的人已經受限於其接受刺激和訊息的薄弱能力 (重則麻木不仁),這個局限有人天生已然,還有人乃習慣中積漸而成,不論先天與後天,總之,他們的腦袋記不得那許多,也無所謂記不記得什麼。還有一種少數精神特異或身體缺憾的人,他們選擇不記憶,你沒道理問他要一個故事,不管真的假的。更重要的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個人的幸福與快樂必須以畢生心血爭取,是終身戮力以赴的大業,人還有多少餘力「換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心情聽明白人間故事的真相?即便是自身已經過去的歲月,有誰需要記得千真萬確?浮光掠影、鏡花水月,大嘆之餘,杜撰記憶、虛構情節,也不過是浮生螻蟻的一場夢囈,誰說不宜?

歷史是最大多數人的共同記憶,也是人類引以自豪的人文精神事業。不論近代西方堅持的「如實直書」的史法,或中國自始標榜的「秉筆直書」的史格,都不約而同強調歷史記錄的客觀和真實。但是西方現代的歷史學家已經沒有多少人相信可以重構歷史事實的全部,直指那是一個「高貴的夢」。而就在西元前607年的中國春秋時代,晉國太史董狐秉筆直書曰:「趙盾弒其君。」弒君的罪名何等之重,何況趙盾雖極不滿昏惡的晉靈公,但實實並未手刃其君。虧有左氏春秋把這椿弒君公案的來龍去脈補充說一分明,孔子並為此論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所謂良史的春秋筆法,寃人之處卻是難免,如果各種角度、立場,難以俱到,而史料、文獻又不能周全,那麼,真相和事實談何容易!有一位年輕的科學家不無感慨地說,愛因斯坦(也許我對這個人名的記憶有誤) 認為不完全的真實還算不得是最後的真實,面對眼前存在的科學不敢大言真理,而回顧人類遙遠的過去,如何肯定千真萬確?

文建會為了建國百年慶,找人拍攝國父的紀錄片。舉世認識孫中山的人多達可以億數,研究孫逸仙的專家也不少,有人感念其創建民國,對他的革命事業多所著墨,有人佩服其三民主義的建國理論,於是從他的思想和眼光入手,當然有人強調孫中山「是人不是神」,細細探究他的情感世界。如今針對所謂的「紀錄片」拍攝出現了史實之爭。爭執的雙方,有一位是政治思想家,另一位是個作家,希望他們看到同一個孫中山並不容易,何況有了拍片的動作,又加入一個電影導演大談藝術創作的「無中生有」論,我們可以預見孫先生鐵定製造另一波熱門話題。長久以來,很多的小說、電影、戲劇,一旦註明「真人實事」改編,就隱隱透著一股震撼的力道,是因為真實本身比創造的天方夜譚更容易激動人心?或是眾人皆知:真相難能可貴?

2010年8月10日 星期二

爬 壁 虎 受 難 記 [遇見]

爬壁虎不是貓科動物,它以善長爬壁得名,至於名字中可以帶個「虎」字,應該歸功於它的強悍有力,正如走壁之虎,是爬藤植物中的強者。可憐哀哉此虎,今年七月慘遭一場災難,提前凋亡。

災難現場是山中一堵灰色擋土牆,橫長30米許,縱高可四個樓層,因壁面凹凸,間有縫隙,十多年裡,一拜四季吹來的風,挾帶四處的塵土填入、舖實所有凹縫和凸隙,再得經年間歇而下的雨,落腳的塵土於是攪和了雨水,成了壁上的土壤或泥塊,最後,承每個晴日的陽光從冬到夏地普照著。有一天,就有那麼時機成熟的有一天,第一枝爬壁虎伸入、著壁、蔓延、前進,第二枝伸入、著壁‧‧‧,第三枝‧‧‧,以向左向右的主軸橫展無數的藤幹,再以千萬的蔓條牽引其間,終於打造這一片壯觀的爬壁虎版圖。今年春天一到,歷冬而蕭條的老藤便再度生出千萬的嫩葉,密密實實地覆蓋整個牆面,在風中招搖它數大的脈波,日照下閃現全方位反射的光影,這一幅簡單渾厚的壁景展現爬壁虎的固著與擴張,無可取代。直到六月中旬,翠綠而神氣的千萬虎葉仍是這一長壁唯一可見的風景。

六月下旬,典型的夏季日照開始露出強悍的霸氣,向無可遁藏的大地示威,幸虧時而降臨的好雨甘露,一壁虎葉依舊昂首展顏在盡日的光和熱中。到了七月,一場災難開始。偌大一片天空縱使灰雲時時飄過,隨之悶雷在午後的山中頻頻響徹,可是降雨的期待卻逐漸成了眼巴巴的乾望。原先虎葉面上的油光亮彩已經暗淡失神,招搖的葉影也開始現出無勁疲態,每到一日將盡,在深邃的牆影裡似乎聽到全體虎葉的嘆息,而曙曦乍現之際,面對刺眼的晨光,沮喪的葉柄只剩垂死祈憐的奄奄姿態。煎熬直到七月中旬,乾旱與酷暑已經雙刃齊發,而雲霓之望也到了棄絕關頭,從葉尖到爬藤,爬壁虎全部失去翠綠的容顏,只見枯瘠的葉脈,垂掛的葉片,乾褐的老藤,有些藤幹甚至失去著壁的一點力道,頹然滑落,成下墜狀枯懸於粗糙的壁面,裸露而現的灰暗壁面只剩蒼白的空洞。

整整七月,終究沒有等到一場及時的好雨,這滿牆的爬壁虎已經注定凋亡的命運,可是,葉落的季節未到,全體枯槁的葉屍依舊緊著藤幹,垂吊的姿態猶如過度曝曬的魚乾,更像爬藤族類的集體木乃伊,在八月初的一場低壓雲系、偏南氣流帶來的風雨中哀哀搖盪,彷彿死有餘辜,心有不甘,怨風雨何以來遲!

2010年7月30日 星期五

位 置 與 距 離 [書頁]

中國人傳統上接受安身立命的志業,作為其生命的終極目標。這是堂而皇之的說法,具體的行動是:尋找位置,調整距離,但求人間得意,俗世年壽。在古代三禮經典:「周禮」、「儀禮」、「禮記」三部經書中,記錄了一個分工清楚,而層級分明的政治結構、社會組織,以及一套委婉曲盡的禮儀和規矩,最終在追求一個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和諧世界。這就是先人所領悟的共存關鍵:位置與距離。

「周禮」一名「周官」,依十三經注疏本共分四十二卷,第一卷:「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如此云云,「令天下之人各得其中,不失其所。」其規格大可含蓋一國政體,其內容則細可分派到各行各業,東漢經學大師鄭玄認為「周禮」乃致太平之跡。的確,當每個人都有位置,每個位置都有其職掌,宜乎安眾庶之身,而立個人之命。再說「儀禮」的內容,全書五十卷,從宣示成人的加冠之禮,到死亡安葬的儀式,依時祭祀的規矩;從合兩家之好的婚禮,到兩國互使的朝聘之禮,所有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世間的每一件大事,都既成一套禮數。在行禮如儀的過程中,所有角色各就其位,並強調相對角色的分際,彼此位置的距離;有時距離的形成並非由於空間尺寸,而是因為數字,因為顏色,因為先後,因為表情,因為‧‧‧,任何差異都是人間的距離。這種種位置的安排和距離的設定,在「禮記」一書六十三卷中則充分說明其意義和目的。三千多年前,位置與距離的觀念已經如此完整而成熟。

就在這過去的兩、三千年裡,配合天命說和宿命論,當然,還有行之越久,積習越頑固的傳承心態,於是整個社會大抵守分、認命,接受所有形式的距離,謹守個人位置的分寸,以天下無事而彼此相安為貴。如今,所有「命」字的內涵受到質疑,所謂的傳統積習面臨挑戰,曾經自然而且當然的共存思考已經嚴重鬆動,原先的距離構想和位置期待顯得極度不妥。首先,平等被揭櫫為普世最高原則,那麼,如何使所有的位置都立於平等之列?而所謂的距離又如何基於相對平等的存在,而不是因為某種差異造成?再者,位置和距離又必須同時佈署,失去位置的距離將使個體漂移,這絕非安身之道;而沒有距離的位置勢必重疊,生出上下關係。結論是,社會必須提供大量而平等的位置,每個位置之間要有相當而適當的距離。事實上,我們的社會正義不容辭地全力以赴,讓每個人都上學,使每個人都有工作,希望每個人都有房子住,允許每個人都可以講要講的話,鼓勵每個人享用共同資源‧‧‧,可是,學校口碑有距離,工作條件有距離,房子價位有距離,講話的聲量有距離,資源當然也有距離,而所有的距離都指向不平衡,並隨即激觸一場位置的競逐,距離的拉扯。社會鼓勵積極爭取,就必須概括所有爭取行動的過度和不當。

除非,我們換另一顆腦袋去思考:接受由上而下的一種定期「大風吹」式的集體和平交換,位置不能一樣,但是機會平等,距離不能自主,但是風水會轉。遺憾的是,這樣的平等操作顯然犧牲了自由的精神。或者,我們整體社會接受一套新的安身立命思維,也就是如今方興未艾的多元價值觀,眾人甘願各種位置,隨遇而安,習於不同形式的距離,相與無事。可行乎?

2010年7月25日 星期日

風 險 [遇見]

一個週日凌晨五點多,在山中社區的公園附近,突然發出一聲轟然巨響,真是石破天驚啊!我不自覺地摒息凝聽,而寂靜一如原先的寂靜。這樣的雷霆萬鈞不能沒有任何意義,我決定出門一探究竟。

路上一如往常,幾位一向早起活動的老人家悠悠緩緩地走著,長尾或短翅的鳥們有的飛,有的噪,松鼠同伴有前後追逐,也有上下逗弄的。當我走到聲爆點附近,正好一位社區巡邏員騎著摩托車過來,一輛台電工程修護車也同時抵達,我馬上意識到這起聲爆事件跟此處樹立的這座巨大電力設施必然相關。兩個穿著制服的工程人員下了車,不加思索地往水泥電線柱附近的草地走去,旋即真相大白地宣告:又是松鼠惹的禍。我也不加思索地走過去,看到所謂惹禍的傢伙此時一動不動地癱著,我問在場的幾位先生:有救嗎?他們一致搖著頭:不可能,這麼強的電力,人都必死無疑,何況那隻小松鼠。我還不準備離開現場,又問:不能把那個要命的部分隔離起來嗎?他們依然搖著頭:不可能,除非全部地下化。電力維修人員開始工作,我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再看一眼地上這毛茸茸的灰色生物,回想曾經遇見的另一椿松鼠慘案。

有一個傍晚,從遠方回來看望父母的女兒陪著我走在山路上,白日的暑氣早在兩旁的樹蔭下褪盡,在我們散步閒聊中,夾著晚蟬餘鳴,棲禽微響,偶爾一、二片葉子斜斜飄落,準是樹間還有尚未安定的傢伙。突然,就在我們腳前幾步遠的地方,一團灰色物件直直猛衝而下,著地時的沉沉震撼以一聲極悶重的擊響作結,我們兩人木然僵立,口呆目瞪著眼前這隻體型龐大的松鼠,它細細的足尖正微微顫動,同時路過現場的一位騎著摩托車的小姐馬上下車,我們討論結果,認為應該把它移置到路邊的樹叢裡,女兒當即找來一片木板聊充擔架,我們小心翼翼地護送這似乎一息尚存的毛茸茸生物,軟軟地躺到一棵樹的樹頭,我們都希望它只是暫時昏迷,不久醒來會再回到樹上的家。那一夜,我千頭萬緒,如果下雨‧‧‧;如果其他肉食動物發現,事實上,附近有很多貓‧‧‧;如果它遲遲醒不來‧‧‧。第二天,我到那個樹頭去張望半天,找不到失事松鼠的?跡,我不確定應該告訴自己,它醒了,跑了,還是‧‧‧。從此,每看著樹上或電線上跑來跑去的松鼠,我不免心驚膽顫,不知道這算不算松鼠生涯中必然的風險。

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

有 關 屬 猴 [筆隨]

根據民間說法,我生肖屬猴。在我的認知和觀念裡,生肖和星座的所有連結、延伸之論都是人間八卦,浮世傳言,有人途說,有人道聽,終於人云亦云,成了一套生活論調。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盯著每一棵遇見的樹,竟是滿腦子的猴把戲;更有甚者,一起生活過的人一致認為我進食水果堪稱海量。我勉強自問:這和那,有關嗎?

任何可以爬上爬下的機會,我一向樂意為之,尤其看著一棵樹,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全神貫注,在心裡推敲著、揣摩著該如何爬上這一棵樹,不管是高入天際的喬木,或枝幹糾結、四下橫出的矮樹。你瞧這樹:如果把右腳尖楔入這個腰高的凹陷樹眼裡,左腳在地面上彈踮一下,趁著身體提升之勢,以及右腳支點的協力,我的兩隻手應該就搆得著頭上半米高的樹幹;那麼,我的身體基本上就掛了上去,如果空出單手去攀住主幹那一團樹瘤,原本懸空的左腳應該可以跨上左側較高的粗枝,此時馬上把右腳連同身體拉到新的支點;瞧,這下我已經抵達一棵樹分枝最多,最容易攀爬的中段。我能不能試著像泰山,兩手沿扶著高幹,兩腳挪移在低枝,把身體從主幹帶到末梢,根據我的經驗,樹上最甜美的果實,以及最壯麗的景觀總是長在末梢,迎接陽光處。爬樹最好是赤腳,長褲要耐磨,口袋要又大又多,頭巾免不了,帽子不妥;如果能找個枝幹交叉點把自己穩穩塞妥,朝東朝西朝南朝北坐著,或如果是一棵當季的果樹,可以順便朝東朝西朝南朝北吃著,我想,孫悟空的稱王稱聖當不過如此。

我不能當真去爬樹,倒不是觀瞻的問題 (女人爬樹?),也不是安全的考慮 (一把老骨頭?),怕的是一旦有人問起,我得回答為什麼我爬樹。但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另一個現象卻是另外一回事。我對所有水果的不嫌不厭、大量需求已經讓我的家人欲言又止,不忍多說。看我狂啃西瓜,偌大個瓜皮蓋得住我整顆腦袋,滿臉盡是紅色瓜汁;手拿著叉子,不!實際上我用三根手指頭向著整盤鳳梨,我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先吃酸酸的鳳梨尾,再享用甜甜的鳳梨頭,最後舔一舔又酸又甜的手指頭。若是柳橙、葡萄柚一類,切成片狀的橘色果肉,我可以恰恰好橫塞在我的上、下唇之間,以所有上、下牙齒,配合舌頭,專注而痛快地吸吮又酸又甜的汁液,絕不允許任何一滴從我嘴角流失。至於芭樂、蘋果、梨子一類,只要可以獨享,我很願意整個咬食,啃至核心,幾近全體入肚。若再提起當年吃甘蔗橫握一桿的架式和氣魄,我的懷念真是椎心刺骨啊!至於爬到樹上現摘入口,吃到睡著的蓮霧,還有夏季剛摘下的溫溫芒果,吃到牙縫塞滿一絲一絲黃色的纖維,而蒼蠅群聚追隨,喔!那是羲皇上人、自然原民才懂的快樂。記憶中滋養我的生命者,我只說得出這一道滋味。

基於以上兩個現象,我不免心生疑慮,有關屬猴的說法,或許真是我命中的八卦。

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與 子 偕 行 [遇見]

子女對父母的終身之養是何等的一件人間好事;反之,如果父母對子女也有一場終身之養,又該是怎樣的一道生命功課啊!雖說與子偕行,是天下父母心頭的大願,但後者充滿了無力與悲涼,那真是另一種滋味。

三十幾年前,我注意到居家的附近,住著一個開口只能「咿呀」作聲的孩子,他的頭顱特別細,非常小,尤其是後腦根本見不到任何可以叫做腦袋的部分,似乎身體也因為如此而長得特別單薄。有時我在住家附近的路旁看到他的母親緊緊牽著他的手,兩隻手都牽著,母子兩人半推半擠地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動著,他畏縮地從母親的胸前或背後小心地盯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好多年過去之後,他和母親出門只要牽著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拎著個小袋子,仍然緊緊地挨著母親走著,東張西望,還是陌生和膽怯。又經過了很久,有一天,我發現他的兩邊嘴角出現幾莖鬍鬚,而他已經開始用兩隻手抱著母親購物的袋子,走在母親腳後一步遠處,原本過小的頭顱顯得有些萎縮,乾瘦的臉上有一種縐紋,這縐紋毫無一些世故的消息,他仍舊左顧右盼,不過眼神顯得老到而習以為常了。我估算他的年紀,當近半百,眼見他佝僂而伶仃的背脊,呆滯而空茫的眼神,還有一顆至今不堪啟用的乾癟頭顱,如今還在離家不遠處瞎晃,盯著永遠看不完的行人和車輛,只是他的手上沒有了購物的袋子,而母親也不在他的身前或身後。

比起欠缺一顆正常腦袋的不幸兒子的膽怯,另外這位蒙古症的孩子對這個世界可絲毫沒有一些畏懼。約十七年前,在一個清爽的晨間,他隨著他瘦弱的母親在山間的步道上與我們一家第一次相遇,他的母親耐著性子教他稱呼我這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姐姐」,他抿著嘴用兩眼瞄了我好幾下,又盯著我身旁的兒子一會,最後決定走到剛上小學的兒子面前,又拉手,又拍肩,像極了一見如故的哥兒們,他的母親笑著說:我這老小孩。從此,每一回碰面,他那年近八十的母親和我閒話家常,訴說家中六歲心智,三十六歲力道的兒子種種調皮事件,而他則跟我們家的小男孩打招呼、扮鬼臉。過了幾年,他的母親再不能帶著這好動的大小孩上山,只能到超市裡逛足一、兩個小時滿足他一日的動量,身形壯碩的兒子不斷搬動超市架上的貨物,行動緩慢的母親只好忙著把貨物一一歸位。有一天,瘦弱而老邁的母親告訴我,她正請求兒子的姐姐答應接手,並提到她行將到來的大去之期,以及無法段落的人母牽掛。正是幾天之前,我在附近的郵局裡遇見了這個兒子,他安靜地坐著,一動也不稍動,我注意到他的姐姐正在櫃台辦事。

如果一位老母親帶著一個老小子是如此辛酸和無力,那麼一個父親該要如何照顧一個永遠不能長大的女兒?這一對父女每天下午固定都有一段散步的行程,從木柵路的一段走到二段。大約二十多年前,有著一張圓潤而愉快臉龐的女兒,總是挽著爸爸強壯的臂膀,穿戴整齊,就像高興要去上學的孩子一樣,一路微笑面對過往的大人和小孩。一年一年過去,女兒長得高過了父親,是一個十足健康而豐滿的少女,父親依然為她修剪齊耳的掛麵式髮型,不論冬季或夏天,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精神奕奕,而女兒永遠高高興興出門,就像準備幸福出嫁的姑娘,手挽著父親溫暖的臂膀,享受父女不曾厭倦的午後行程。這兩年,女兒已經略顯福態,反倒父親有些步履闌珊,散步時兩眼儘盯著地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曾改變的髮型,一樣簡單而整齊的打扮,這永遠天真而愉快的女兒,看著物換星移的馬路風光,挽著老父漸漸垂掛的臂膀,不知她是否曾經想過,明天該往何處?

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書 桌 與 書 架 之 間 [筆隨]

近來,我生出一樣心情,這心情很像是一種疑難雜症,沒有病狀,但是令人沮喪。我於是繞著書桌和書架沒頭沒腦地踱著,儼如一頭籠中老獸,在容身之處走來走去;有時停下腳步,我沒精打采地瞧著一行一行的書名、作者、出版者,以及永遠抹不淨的書架塵埃。我這一番歪歪斜斜的心情正是來自這些書架,以及架上的眾書們。這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在我十歲左右,父親送給我們五個孩子一人一張有兩個大抽屜的深褐色木造書桌,我又獨得一個同樣褐色的四層木頭書架。如果問我:生命真正從何處啟程?就從這張書桌和書架擺出的幾步方寸之間,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行動距離都得從這裡算起。

我的各種規格的書架逐年增加、一路併排、上下堆疊,長3米,高1米多;長6米,高度加倍;長足一面牆,高及天花板;接著,兩面、三面,一屋子的牆壁盡是書架,雖非家徒壁立,我的四壁卻僅只一物。以文學、歷史、和哲學為主,從上古到現代,中國的和非中國的,架上的書籍,幾十年來,一本一本側身而入、緊緊並列。兩個孩子出國以後,女兒大批的有關音樂和繪畫的書刊、雜誌,兒子的所有科學讀物、專業叢書,一併加入我的架上陣容。我買書,我也四處撿回來一些書,有時朋友會送我書,我用自己的想法篩選、分類、收藏。一年又一年,我在書架前踱步的路線一本一本地拉長,書牆則一層一層地加高,我待在書桌和書架之間的時間越來越長,終於有一天我心中明白,我的天地區隔於外面的世界,已經到了壁壘分明,難以踰越的地步。

每隔幾天,我從架上挑一本或兩本書,每一個早晨,我翻開昨夜床頭的書頁,繼續一日的閱讀,直到今晚掩卷入眠。有時在一本書中神遊、感動、沈思,嘆此生足矣;有時挑不到一本當下可以投入的書,我杵在書架前,心中竟然生出煩惱和無助,只好出門到很多書的地方走走,務必找到我的下一本書。有些書我細細讀遍,有些挑選章節,或只是翻閱瀏覽。但是我會記得幾時讀這一册,幾時讀那一本,我甚至記得讀每一本書的心情,或者心得。如今這一波要命的心情,竟叫以前的種種心情和心得突然顯得索然無味,我甚至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要買這本書或讀那一本書。我試著抽出一些經我密密眉批的爭議性著作,字裡行間果真寫了好多評議,現在看來全都事不關己,我百般不解,何以當時生出這麼許多意見。

這番心情越沈越深,我木坐在書桌前,左顧右盼,看周遭龐然而寂寞的書牆,我懷疑自己蝸居在這書桌與書架的幾步之間,妄想估算我生命至今的行動里程,是緣木求魚啊!

2010年7月9日 星期五

一個嘗試締約卻終究背盟的誠信道德演練時代 [書頁]

幾年前,基於讀史的心意,我細看了一回春秋和三傳。我以十三經注疏本為主,桌上另外擺著字體又大,注釋、翻譯、說明俱全的春秋三傳現代版本。從文學欣賞和歷史閱讀的角度言,近二十萬字的「左傳」的確比加起來不足十萬字的「公羊」、「穀梁」二傳來得豐富、生動多了。透過「左傳」看兩百五十五年的春秋,除了經年不斷的兵戎干戈外,我注意到頻頻見諸文字的會盟記載,於是一路計算,總共三百二十多回的會盟事件。這個現象令我反覆尋思。

什麼樣的情勢和條件使春秋諸侯各國締結下如此數目可觀的盟約?大致有以下幾類:當雙方不堪久戰,想休兵和解,舉盟便是。或者某國和某國打算一起去打他國,也該締結同盟、約誓聯軍。有些國家未雨綢繆,平常沒事也和特定國家簽約,保持友好關係。當然,有些大國動不動號召大會,在大聯盟的場合標高姿態,藉機示威奪利。或者小國主動請盟,向盟主表示效忠追隨之意。也可以是眾小國牽手結盟,希望團結力量大。更何況各國每一位新君登基,就按例再來一回尋盟、締約以昭告天下,定位表態。種種,種種,所謂一心結盟,沒有找不到的盟邦。這些會盟的目的都指向兩個基本而強烈的需要:一則自保,一則侵奪;簡單而言,一個結盟事件意味一場衝突行動,或是一番互峙的場面,會盟越多,對立越多,無可避免地進入一個以會止會,以盟廢盟的挫敗循環。這樣的現象說明一種道德文明正在斟酌、演練的階段。春秋當時,剛經歷三百多年西周的禮樂教化,禮樂文明中的道德自覺染世未深,無形而祟高的神明仍然主導著這樣的人間會盟。

在「左傳」文字中,可以看到舉行會盟的一套儀式,包括掘地為一土坎,殺牲以歃血起誓,再覆蓋一份雙方約盟的文書。這些動作在那個祭祀行為相當普遍的年代,不過是借用形式,行禮如儀罷了,關鍵在這份盟書的內容,一般而言,重點之一是強調雙方在盟約關係中互利和互助的承諾,重點之二則是共同祈請神明昭鑒,雙方並立下背叛的詛咒,由神明先君執行對背盟者的嚴峻懲罰。我們看到春秋這三百多回的約盟文書,也看到從締約到背盟的過程,雖然在這過程中的神明之威無從查驗,但神明之名的確處處可見。早期先人重視祭祀,而祭祀正是人類與神明之間交換約誓的行為,由於人類的奉獻與膜拜,神明提供生命的期待與生活的保障。一旦先人試圖以會盟的形式,建立一種同類互惠的共同陣線,交換彼此的承諾與信賴,還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神明在上的思維,有請神明監督這樣的人際關係。值得慶幸的是,一種以人的自覺為主,強調道德的人文精神已經借著西周禮樂文化的定位,成為中國當時文明發展的基本方向。

出於生存的需要而締約,往往也基於利益的考量而背盟,這是現實與理想永遠的兩難。在「春秋左氏傳」中,諸侯各國眼見前會舊盟一一瓦解毀棄,依然以會續會,以盟固盟,相信會盟本身的意義,堅持誠信道德的演練。兩、三千年後的今天,始於締約而終於背叛者還是比比皆是,有人仍然高舉神明之名,或以道德為期許,事實上,我們已經發展了一套精進不已,不斷加密的法律工具,以此取代神明昭鑒的角色,監督人類誠信道德的操守。若以今之法律較諸古之神明,以今人之心衡諸先祖之心,似乎我們尚處於同樣一個誠信道德的演練時代。

2010年6月29日 星期二

我隨孩子到遠方 [筆隨]

媽媽,我在日內瓦。這裡真不如我期待的那麼絕色,還是很美。我喜歡這個地方,就像我喜歡波士頓。我到處看得到很多法式的老建築,而陽光照耀,微風輕拂。不遠處有山,城裡還有一個湖泊,沒錯,我當然去走走。不,媽媽,我不能繞它一圈,這湖泊很大,很大,長長的;不是河流,是湖泊。‧‧‧昨天晚上,我在一個古老的鎮上散步了幾個小時。媽媽,不要擔心,這個地方到了晚上十點才天黑。我在鎮上遇見一個研究法國文學的羅馬尼亞女孩,她的英文不行,我的法文更慘,但是我們交談,兩個都很開心。我又到一個煎餅店,店裡一個年輕的侍者完全聽不懂英文,我還是點了一份薄煎餅,上面淋著糖和檸檬汁。吃完食物,我坐在這個老鎮的煎餅店裡寫了幾段曲子。媽媽,我告訴你‧‧‧。親愛的女兒,該休息了,晚安。

兒子,網路氣象說,布拉格晴天,溫度攝氏12到23度,你最喜歡的氣候。時間比台北慢了七個小時,我會估算。此刻你應該已經入住旅店,我好奇,這個曾經是古老修道院的布拉格旅館,會有網際網路嗎?老媽,對不起,我的旅店房間真的沒有網路,不能馬上報平安,今天我會搬去和從劍橋大學來的那一票新科博士住一起,鐵定會有網路。他們在布拉格租了一棟「豪宅」,就開會期間的一個禮拜,我們共六個人合租,很划算,也很享受,這些劍橋來的很喜歡喝啤酒‧‧‧。我在這個國際大型研討會中發表演講的時間訂在後天,我還有一些準備工作‧‧‧。老媽,布拉格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真的。過幾天我再告訴你。

親愛的女兒,我想聽聽你在薄餅店裡寫的曲子,你還會在老鎮上遇到那個羅馬尼亞女孩嗎?除了薄煎餅,你還可以用法文點更多食物嗎?‧‧‧。媽媽,放心,我的所有音樂都會錄成一片一片的CD。我在這裡雖然吃得比較少,但是比較健康,你一定會滿意的。今天我去參觀日內瓦聯合國總部,在大會議廳裡,所有國家按國名的英文字母次序排座,如果碰巧有兩個國家不要坐在一起‧‧‧。過兩天我會飛到法國南部的一個城市,參加音樂節的活動‧‧‧。媽媽,我會再告訴你很多。兒子,開會期間,暫停連絡,無妨,老媽知道你平安就好。老媽,等我歐洲幾個演講完畢,到了慕尼黑和維也納,我就輕鬆多了,只要負責度假。在維也納時,我會和幾個熟識的教授碰面,他們會帶路走訪這個古老的都市,我還會和老姐在那裡會合,一起逛逛這個音樂之都‧‧‧。老媽,只要有網路,我會跟你保持連絡。

喔!網際網路啊!請接受一個老愛隨行的母親的致意,因為你的存在,我常常跟著我的孩子們行到遠方。嘿,孩子們,網路氣象說,明天日內瓦和布拉格都有陣雨吔‧‧‧

2010年6月27日 星期日

孝道之終極其一 ── 從「孝經」談起 [書頁]

一部「孝經」,如果略過『夫孝經者』、『朕聞上古其風朴略』這些序文,也不要讀那千言萬語的注疏,那麼,正文不過一千九百零三字。接著,我們再去掉正文中很多章末引用的『詩云』一類文字,也可以不計其中為天子說孝、為諸侯說孝、為卿大夫說孝那幾章內容。那麼,這部「孝經」還剩幾行?事實上,儒家經典中談孝道者比比皆是,不必專在「孝經」中考究。但是,經典畢竟是經典,其中總有恆常不易的道理,而一種道理要跨千古以為經,必得基於一些長年不變的元素。我在「孝經」如此簡略的文字裡確實看到一種傳承久遠的精神,或許正是這部經典的所謂經世價值。

「孝經」共分十八章,在開宗明義第一章裡,提出行孝之始和盡孝之終,始於照料好自己的身體髮膚,不使毀傷;而終於立身行道,名揚後世,以顯父母。在這一始一終兩番孝道作為之間,不外就是父母生時事親、養親以愛、以敬,父母死後葬之、祭之以哀、以慼。事實上,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正是為顯親揚名之用,不敢毀傷是行孝的基本要件。而究竟如何立身,以顯父母?「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亦即在事親與立身之間,必以事君為業,藉著事君以忠的政治表現達到立身揚名的成就。我們可以說,中國傳統的孝道以光宗耀袓為終極目標,而以忠君為手段。

在第十五諫諍章中:「‧‧‧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既然事親、養親必得其歡心,順其旨趣,是否一概以父母之意為志,以父母之命為令?不然!天下亦有不是之父母,一旦為父不義 (我們可以視父、母為一體),為人子者奈何?「孝經」強調,此時人子不可不諍於父,也就是說,必須對父母做道德勸說,矯枉歸正;若一味姑息,導致其父行陷不義,惡名加身,則不孝之罪大矣!歸結「孝經」之意,一個孝子有責任維護父母聲名,在承歡膝下之餘,隨時諍諫其過,免其是非,必使父母長處榮耀之地。

「孝經」中所言孝道具有千秋留名的傳統價值觀,這個根深柢固的中心思想把歷代父子(甚至以父子為主軸的整個家族)緊緊綰絡在一個榮辱共同體中,這樣的意識型態使天下父子們可以輕易取得一致的立場,而世代之間關係緊密。其中反覆闡明事父與事君的道德連結,更是德教政治鼓勵移孝作忠的內在邏輯,終致社會倫理中任何上下、尊卑、主從的關係都能夠一以貫之,也就是,明王以孝治天下的根據。故,諍諫之子與爭光之子正是一部「孝經」論述的要旨之一。

2010年6月25日 星期五

寧 不 為 師 [筆隨]

我的兩個孩子已近所謂的學成階段,他們分別和我談及未來職業的選擇,不約而同地表示不會優先考慮教學工作。我不由細細想起當年填寫大學志願單時,刻意避開師範體系的學校,那滿腦子寧不為師的主意。並非基於任何積極的抱負或偉大的目標,純粹出於對教育工作敬而遠之的思考。經過三十多年,如今提起教育二字,我仍然覺其沈重,有不能負荷之感。

事實上,我大學畢業後第一個工作還是中學教書,甚至這三十幾年來僅有的兩項社會職業經驗,除了撰稿的編輯工作外,就是一名教師。這些斷斷續續的教學經驗實際上不斷地強化我對教育工作敬而遠之的初衷。在我根深柢固的思維裡,首先,一個教育者被賦予較多,甚至較優先的發言機會,他可以理所當然地站到一個較高、較顯眼的平台,所謂的講台,並獲得聆聽者先入為主的接納與尊重。身處這樣的言論優勢位置,講者的知識豈可貧乏無稽?視野怎能低矮狹窄?態度哪容吊兒郎當?如此之故,一個教育工作者不論站在什麼崗位,萬不能落入窠臼,生根定型,斷不可因循於一個小小世界,總得時時自覺精進,不許浮薄淺陋。試問,幾人志在如此?

其次,教育者同時也從事高敏感度的心靈探索與精神引導的工作。當面對一群後生小子,或滿堂熱切的學習者,受教體的知識負載量可有大小差異,其前途遠景有人可觀,有人不過爾爾,但是說到人各一心,而一心所向,就是個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重大工程了。從托兒所到研究院,從學校到課外種種,在整個傳統定義的受教過程和學習領域裡,由於一個師者適時的指點,一個教者用心的了解,或者教師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正面示範,學生因此選擇行於坦途,皈依正道,或直接效法典範,大哉!生命的導師啊!相反地,你無法確知你的何等言行,何等作風正潛移默化幾顆靈魂,刺激多少年少之心,甚至無意間傷了一番天真。慘哉!生命的荼毒。事關傳道、解惑的百年大計,豈容等閒視之?

任何人絕不可能誇大教育的嚴肅和偉大,也不必暗示教育工作風行草偃的社會責任,畢竟教育工作的嚴肅性早非時新之論,沈重之說未免不識時務。如今,教育性質的工作已經如此普遍,隨處可見,老師的稱謂更是大大流行,時時耳聞,我們創造了大量的教師角色,但是卻看不到更多的學習者,對教育事業的期待如何針對如此大眾的教師,要求他們時時自覺精進,戒慎引導?相反地,我們只能寄望相對小眾的學習者,務必擇師而從,好自為之。既然為師者眾,受教者寡,我當貫徹初衷,志在寧不為師。

2010年6月24日 星期四

今年夏至那一天 [遇見]

請容我跳過一段曲折但無關他人緊要的前言故事,有關怎麼樣的一個機緣,以致我在今年夏至那一天,湊巧參加了一個年長婦女為主的一日旅遊團,讓我直接叙述那一天的旅程是如何地震撼我心。

約定七點半出發,七點不到時已經集合完畢。有人搽脂抹粉,一些人剛做了頭髮,很多人則是新裝上身,所有的打扮都帶著用心過的喜氣,但並不真的鮮亮、搶眼。每一個人上車就打開一個頻道,一個話匣子,以致每個人都在開口,車廂內形成一種嘈雜的背景效果,但是沒有人覺得被干擾,興奮之情不言而喻。車子一開動,如同一個行之有年的儀式,遊覽車上的卡拉伴唱機旋即熱鬧登場,在當天總共六個多小時的行車過程裡,一車的女人高唱的歌聲不曾稍歇,點唱機裡似乎為她們準備了所有的心聲和勇氣,借著露骨而強烈的歌詞,伴隨煽情的影像播放,她們投入而穩健的麥克風表現,令我目瞪口呆。我無法相信她們確實想過此刻放聲高歌的究竟是何等的風塵,但無庸置疑地,她們以這一部伴唱機作為心靈開罐器,只需一道微隙,舊日的模糊情懷,永遠不再的青春故事,成了她們漸衰的年華中一種祕密滋味,此時正從一個無名的罐中撲鼻而出。為什麼交織著強烈愛恨情愁的錯綜複雜情節,讓世間多少女人從不減關注和著迷?是不是永無止盡、日復一日的家務操作把一場人生剝刷得了無機趣,只能寄託有點瘋狂,有點離譜的夢囈?

一頓午飯,一桌晚餐,這是一日旅遊的重頭戲。在十人一桌的上菜過程,我有點措手不及。儘管餐廳早已準備,廚房上菜有多快,還是敵不過一群女人手中俐落的筷子,每一個食盤剛擺定,餐桌中央的轉盤繞過一圈後,盤中幾盡,不到一個鐘頭,一餐十二道菜已經圓滿完成,包括甜點打包,湯汁外帶,眾人離座。我想起很多上一代的婦女這麼說過,身兼媳婦、妻子、母親各種角色,每一個角色在傳統中都被默認是大家庭裡最後一批進食者,負責吃淨殘羹剩菜;而每一天密集的作息中也沒有用餐時間的體貼安排,因此,三、五分鐘狼吞虎嚥者有之,邊吃邊操作家事者有之,一頓飯分好幾回合才吃完者有之,長此以往,造就一付戰鬥性的飲食習慣,一見食物上桌,馬上動筷,立即入口,有沒有消化,再說。在這兩餐中,我被同桌的好女人們一路催著「快夾!快夾!」著實有些心慌,但更多痛惜之念。

接下來這幕場景豈只震撼我心,根本是提心吊膽,步步驚魂。話說回程途中,車子停靠一個購物站半個鐘頭之後,再度啟程時,車上多了一個穿白襯衫,繫紅領帶的男人,提著兩個鼓鼓的大皮袋,站在車內走道的前端,一種極佳的默契下,卡拉伴唱機被暫時關閉,這個男人極熟練地拿起麥克風:「各位頭家、頭家娘,小弟在此耽誤各位頭家、頭家娘幾分鐘,拜託各位頭家、頭家娘給小弟這個機會為各位頭家、頭家娘做一個工商服務,小弟‧‧‧」我心頭蹦然跳起,老天!此刻就在一場好戲的現場,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我全體每一條神經迅速進入非常狀態。首先,他採自問自答,自演自唱的方式從大皮袋中秀出他的什麼藥膏,什麼貼布,神奇的功效包括飛蚊症、氣喘、鼻子過敏、腰酸背痛、頭痛、肚子痛、蚊蟲咬傷、菜刀割傷,等等,等等。世間哪有這款萬靈的名堂?一車的婦女極冷靜地觀看一隻快要技窮的笨驢,我心中一則竊喜,一則不安,車子還在快速行駛中,而這頭唱獨腳戲的驢還不到下車的時刻。果然,三十分鐘後,這個人開始更頻繁地呼喚著「各位頭家、頭家娘」,哀兵的姿態,乞憐的身段,以生命「掛保證」的紅臉粗脖子,甘願認各位頭家、頭家娘為父為母的卑躬屈膝,一個車廂戲碼的情節已見高潮,我簡直忘掉了呼吸。苦情的演出告一段落,現場沈默了近半分鐘,車內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心跳加快,眼睛盯著前方路上可有車子停靠之處,好讓這苦鬥的困獸早早下場。突然,身具最少兩枚腰的這位推銷員一連出了好幾道數字謎,也就是說,價錢從幾千狠摔到幾百,膏藥從送一猛加到送三、送四,情節急轉直下,再也沒人計較他賣的什麼膏藥了,此刻整個車廂陷入一場瘋狂的數字攻防戰,推銷員似乎寡不敵眾,節節敗退,而勝利者開始掏出腰包。推銷員拎著幾乎乾癟的大皮袋下車時,距離他上車剛好一個鐘頭。車上的女人們打包好她們賺到的什麼膏藥,再度開懷地歡唱。

喔!天啊!我的一場現世震撼體驗,正是今年夏至那一天。

2010年6月19日 星期六

一 個 修 行 的 女 人 [遇見]

因為一個專業問題的請教,我去拜訪一個還未相識的女人。這個女人體型削長、精瘦,及肩的頭髮在腦後用橡皮筋隨意綁著,兩頰散著幾綹稍短略捲的頭髮,她時不時用手把它掛到耳後,隨著她頭部不住地晃動,短髮馬上又披到臉的兩側。她同時也一直忙著翻捲她過於寬鬆的台式棉布衫的兩隻袖子,直捲到肩頭,塞入也是寬大的領口中,露出兩隻瘦長的臂膀,由於她不能停止頻繁的手勢,反捲的袖子很快地從肩頭又滑落下來。於是,她不斷捲著袖子,掛著頭髮。還有,不斷變換著兩腿單盤,或者雙盤的蓮花坐姿,在一張圓形的小矮凳上,有時也把兩腳伸著、或曲著。我坐在另一張小凳子上,她終於忍不住,問我:你一直坐著,酸不酸?我說:不酸。她繼續說她的修行事業。

她叙述她與婆婆之間的互動,從老人家中風之前到之後;她與妯娌彼此的嫌隙,從年節的輪流辦桌到老人家的就醫;她與子女無奈的協調,從小學到成年;其他諸如工作待遇、交通事故、婚姻瓶頸,等等。她鉅細靡遺地,口齒俐落地,從一個事件到另一場風波,從一段對話到另一次爭執,毫不保留地為我重現每一幕人際對應的是非,有時大聲逼真地表達當時的憤怒,有時低調說明自己後悔的心意。每當故事的部分告一段落,她必引述她的修行法師如何說道,如何勸導,她感悟如此的道,遵循這樣的教誨。她不斷反省,不斷改進,而往往故態復萌,習性依舊,於是她再接再厲,從不放棄,有時感覺平安自在,有時心裡不甘不願,她說:這就是修行。

這個女人的生活經驗和修行事業,我時時耳聞,就兩人初次見面的場合而言,她一骨腦的獨白與傾訴也不足為奇,畢竟,很多人期待用他人的耳朵記錄自己的生活,甚至借助他者的反應見證自己的修行。在她對自己熱衷的描述、分析、批判、反省的過程中,我再一次目睹修行之為人間一種事業,不只宗教意義,也極具世俗價值。短短的問題請教後,這個女人附送我一番極冗長的個人修行告白,我應該存心如何?當穿過她滿滿一屋子的物件和傢俱,走出一道密實而狹窄的鐵門時,我真的很高興走在回家的路上。

2010年6月5日 星期六

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 [書頁]

這是一個有關信仰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中的主人翁不是一個皈依藝術的猶太教青年,那麼同時也是一位猶太祭師的作者 Chaim Potok 所寫的這本小說 My Name Is Asher Lev 就只是充滿了猶太教的教義精神和禮拜儀式,純粹是一本宗教信仰的書。事實上,這位二十世紀的猶太作家在這本書中借著 Asher Lev 這個人物,提出的不只是猶太教之為一個信仰,同時呈現藝術之為另一個信仰,最重要的,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之間究竟意味著什麼?

Asher Lev 是一個上層猶太家庭的獨生子,二次大戰後,和父母住在紐約市布魯克林一個與外界隔離的猶太社區,並就讀於一個猶太宗教學校。在嚴謹的信仰課程和虔誠的家教中,他遵守猶太教的規約,參與禮拜的儀式,聆聽經典的教誨,也吟誦神聖的禱詞。他是道道地地的宗教信仰者。但是 Asher Lev 從小也表現了極強的繪畫熱情,小時候他畫生活周遭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他畫他日日走過的街道,街道上熟悉的房子和樹木,他也畫季節的風雨和冰雪;他畫他的母親,他的家族,他的同胞,他也畫不懷好意的同班同學。一年一年過去,縱然繪畫在當時猶太社群中不被肯定和尊重,甚至來自他父親強烈的反對和鄙視,Asher Lev就是無法停止繪畫的渴望,而他內在逐漸增強的藝術靈魂使他開始看到現象背後的真實,他並完全籠罩於這些真實所觸動的強烈感覺,被一股潛伏在他天性中的力量引導著、驅迫著;所有他生命中承受過的恐懼、焦慮、黑暗、和痛苦都是他無可逃避的真實,他不由自主地以線條和色彩瘋狂地畫出激盪內心的一切,他畫樹葉凋落的悲傷,冰雪世界的冷寒,他畫古老房子的黑暗,他畫他的父親在宗教信仰中背負的使命所帶來的沉重與風霜,他畫他的母親不盡的守望與等待,以及守望與等待中的折磨和痛苦,他畫他的猶太同胞悲慘的宿命,長年的放逐和不安。於是,有一天,他的畫布上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上,他的母親成了他畫筆下十字架上痛苦而扭曲的受難者。如果我們了解猶太教和基督教在耶穌受難事件中彼此的仇恨,如果我們體會Asher Lev的祖父無辜死於一個醉酒基督徒農夫的斧頭下的不幸,就不難想像身為猶太教徒的 Asher Lev在一幅震撼心靈的畫作裡,把他自己虔敬的母親送上異教的十字架上,他勢必面臨的處境:他的同胞怪罪他、打擊他,他的親友不恥他、指責他,連他的父母也傷心、絕望,甚至?避他,他如今是不折不扣的異教徒、背叛者,是一個褻瀆神明的邪惡魔鬼,最終遭到他的猶太祭司的驅逐,離開他熟悉的世界和摯愛的父母。藝術也是一個信仰,Asher Lev 選擇這一個信仰,毫無通融餘地,他於是背叛了另一個信仰。

生命最大的自由展現在各種不同的信仰上,而生命最殘酷的束縛也繫於各自的信仰中。所有的信仰經過多少人的膜拜與遵循,已經累積了極龐大的傳統,有些傳統不外是特殊場合的特殊儀式,但是大部分的傳統已經融入生活習性中,即便有些傳統更像是沈痾或痼疾,傳統就是傳統,不能起先祖於九泉之下,向他質問或與之商榷。面對傳統,一旦訴諸理性或追究意義,衝突與掙扎的故事就俯拾皆是。三十幾年前就在世界各地上演的一部經典音樂片 Fiddler on the Roof (屋頂上的提琴手),故事發生在俄國革命之前,位於東歐一個受俄國宰制的鄉村猶太聚落裡,一個貧窮但遵循傳統的牛奶小販,面對周遭異教的壓力,沙皇政權對猶太人的仇視與迫害,他堅持對他的上帝的信仰與禱告。有一天,當他的大女兒以自己的選擇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約時,這個虔誠而保守的父親陷入反覆的思慮和為難中,但終究以一個父親的愛超越傳統的規約,接納一場在信仰灰色地帶的婚姻。隨後,二女兒愛上一個來自外地的激進革命分子,並且為了所愛決定離開父母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在傳統和信仰中再度掙扎的父親,他了解世界在改變,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愛情是不可違抗的,最後只能祈求神明的接納和保佑。但是,當三女兒堅持嫁給一個村裡的異教徒時,這個父親面對的衝擊幾乎是整個生命信仰的崩潰與背叛的痛苦,這遠遠超過他生存的底線,於是他拒絕接受,無可轉圜。

如果生命中不必擕帶一顆凡事探究的心,如果天性中只有服從與歸屬,如果信仰正是生命自發的選擇,如果信仰之中只有平安和快樂,啊!我們應該期待並歌頌這樣的生命,這樣的信仰。但是,真實的情況一定不是這般。在 Karen Armstrong 的鉅著 A History of God 一書中,光是叙述世界上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各自的神,在兩、三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就充滿了人類為各自的信仰互相衝突、仇恨,彼此殺戮、毀滅。進一步而言,不只宗教是一種信仰,科學也是一種信仰,藝術也是一種信仰,人類創造的文化中所有的領域都有各自不同的信仰。如果因為崇高、神聖而信仰,那麼信仰的反面應當意味著什麼呢?人類對信仰所表現的忠誠和意志,的確突顯了人類精神上的偉大與勝利,但是歷史上無數為信仰而戰的血腥與荒謬,也無疑暴露了人類天性中殘酷與愚昧的成分。信仰要求的絕對忠誠與內聚關係,使一個信仰與另一個信仰之間,難以相容,如此的信仰,可是人類最大無解的宿命?

2010年5月29日 星期六

有 時 [筆隨]

有時,一陣風吹過,我在風中猛然嗅得一種滋味,這滋味熟悉得令我心碎,彷彿我的今生和前世,所有的遭遇都浸染過這一種滋味,我不禁懷疑這一陣風,曾經在遙遠的很久以前,吹拂過一個過去的我。而又將帶著此時牽連的一切滋味,在這遼遠的世間,吹過多少荒城古道,吹向多少人煙塵囂。此刻我和它在此不期而遇,不知還要幾時,這熟悉的滋味再乘風而來?而我又當在何處?

有時,天空濃雲堆疊,我在推擁的雲中忽然看到一處裂空,我即鎖住我的眼神,全心全意凝視於此,渴望從這個洞開的雲隙,看見一個雲外的世界,期待從這小小雲開之處,可見得我蒼天之神的所在。我心中別無他念,只是凝望。有時我訴說心中所有的懸掛,我喃喃自語,唸唸有詞;而不知幾時,雲團不再,雲隙不再,我緊睜的雙眼不堪天光與雲彩,低下頭來總要閉上好久。

有時,我特意走到鏡子前面,專心而仔細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我看到黑色髮中很多白髮,也看到幾十年來不變的髮型;我看到低垂而寂靜的眼眸,眼角盡處略突的顴骨,以及顴骨下方微沈的兩頰;我看到輕輕抿住的雙唇似乎越來越單薄。我非常確定,這是一張已經衰老的臉龐,可是我如何知道這一張就是我的臉。我其實不曾記得我的臉,縱然從鏡子前面走過了很多年。

有時,生命的感覺極遙遠,極陌生,我好像站在路邊,一個永遠膽怯的小孩,不知如何跨出一步,將自己納入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潮。有時,生命又是如此熟稔,我似乎已經在人間逗留了很久,風中和雲裡都有我的記憶,我為此感到一種垂垂老矣的悲哀。

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啊! 憂 鬱 [遇見]

如果可以倒帶重來,我多麼希望那一天傍晚我不曾走進那一家超市。

我臨時起意,想要一瓶礦泉水,於是在回家途中轉入超市,將背包寄放在收銀台,我迅速而俐落地走向各式飲料的架位。突然,瞥見一個女人站立在一排貨架前,身體僵滯,神情畏怯,我本能地再看她一眼,這第二眼當下觸動我全身一陣急促的血脈奔竄。不會錯,這是我認識的一位溫和而愉快的女人,之前在這附近經營一家供應家常麵飯的小餐館。體型修長而靈巧,帶著自然而親切的笑臉,整天在熱氣騰騰的廚房和客人的餐桌間忙碌著。在等待客人點餐時,她總是從容不迫,幫客人結帳,也慢條斯理,一旦客人有意見,她更是微笑地耐心回應;她知道熟客人的口味偏好,也記得和客人聊過的一些家常事,我因此很願意看著她一邊熟練地烹煮食物,一邊抬頭扶正她的近視眼鏡時,和她聊一點她的孩子或是我的孩子。

而此時以惶恐、無助的姿態,不知所以地僵立在超市一角的這個女人如何會是同一個人?我不自覺地向她走近,拍拍她的肩膀,她緩慢而遲疑地轉過身來,眼光呆滯,但凝神地看著我,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認得我,當她語氣微弱但言詞清楚地描述她對我的了解和記憶時,我更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臉孔腫脹蒼白,身型鬆垮,舉止畏怯的女人曾經給我的所有印象。就在傍晚的超市裡,購物的人潮從我們身邊不斷擦身而過,這個女人緩慢卻清楚地告訴我一個無奈、無助的故事。兩年前,她開始出現異常焦慮的情緒,家人送她就醫,醫生很快地斷定她得了憂鬱症,要求她馬上住院、開始服藥,並斬釘截鐵地宣判她這一輩子再不能脫離她的藥盒子,一天三次總共超過二十顆的藥丸,每一顆都為了使她鬆弛、嗜睡,冀能解除憂鬱,前一回藥效的睡意未褪,新的一批藥丸馬上又進入她的身體,消滅掉所有可能的清醒,於是她日復一日,在不盡的昏睡中失去所有的表情和心情,除了一直無法滿足的口腹之饑外,她別無知覺。家人因惶恐和沮喪而生出的對應尤其致命。丈夫以安全為要,解除掉所有她持家的責任和權利,年輕的兒子無法接受神情渙散、一無是處的母親,直言她瘋了,而還在小學的女兒則帶著恐懼和她保持距離,不願意讓同學看到自己奇怪的媽媽。這個女人頓時失去她所有的人間角色,除了在超市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尋找曾經熟悉的感覺,並等待著她一直掛念的小女兒放學經過,她可以遠遠跟隨著她回家。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自己,我看到家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很難避免的雪上加霜,也明白家是這個無助的女人唯一的希望。我的聆聽使她的反應靈動起來,她開始關切我的行程是否被她耽擱,還建議我購買礦泉水的選擇。面對她雖然緩滯,依舊體解人意的眼神,我不禁握住她的手,懇切地建議她向家人尋求解憂之劑,而不是將憂鬱與所有生機一併吞噬的藥丸。事實上我心中無解,我看過一些折磨人的例子,也經驗過極度低壓的感覺,造化何以有如此難堪之境?啊!憂鬱。

沈得住氣 [遇見]

能在國與國不斷交戰的亂世之中,治理一個強鄰環伺的小國長達二十年,保持國家獨立而完整,毫無疑問地,春秋時代鄭國的子產肯定具備了高度的執政特質;但是,當聽到子產的死訊,令仲尼出泣而大嘆:「古之遺愛也。」這樣的子產就絕不僅是善執權柄者之流。當時年已三十,已經涉足政事的仲尼對子產的尊崇,必然寄託了他自己一生追求的政治理想,可這「遺愛」二字的讚嘆實不能說明子產為政的可貴之處。從春秋左傳有關子產的所有文字記錄,可以看出子產一生行事中一個獨到而鮮明的特質:沈得住氣。這個特質部分來自他穩重的天性,但主要歸功於他在人事上的智慧,動心忍性的修為,以及任重道遠所需的深謀遠慮。單從以下三個事件,我們就必須承認子產之於百姓,不獨在仲尼的春秋,歷朝歷代都堪稱之為「古之遺愛」。

左傳襄公十年 (西元前563年)時,子產尚未從政,這一年鄭國爆發內部五族之亂,五大世族大夫以殺戮爭權奪勢,當時執政的大夫子駟和子國在這場亂中被殺。子駟的兒子子西一聽到父親遇害,馬上帶了幾個人趕往現場,找到父親的屍首之後,準備追殺仇家,怎奈亂軍已逃,無處尋仇,只好打道回府,豈料得家中已經是「臣妾多逃,且器用多喪。」正是所謂禍不單行,內外遭殃。就在同時的另一家門之中,乍聞父喪惡耗的子產,時甫弱冠,第一時間迅速布置所有警衛,要求各部門家臣即刻就工作崗位,關閉檔案及財物的庫藏,責人看管。接著,點兵分隊,一部分留守戒備,另一部分前去收歛父親子國的屍首,並昭告國中其他大夫判亂事件,要求全面索捕亂軍,國人見狀,立即配合行動,子產很快地捕殺亂黨,報了殺父之仇。臨亂處變之際能夠沈得住氣,掌握全局,年輕子產顯露了其對人事的早慧,也展現他足以任重的擔當。

發生在昭公元年 (西元前541年)至二年的公孫黑事件,是另一個子產沈住氣以成其事的例子。鄭國有一個上大夫名叫公孫黑,素有蠻橫之名;昭公元年時,他眼見下大夫公孫楚下聘了一個極漂亮的女人,他硬要強佔,而公孫楚不讓,於是雙方為這女子爆發衝突,引起大夫間干戈相見,一團是是非非,鄭國之內對此議論分歧。執政的子產見狀,乃出面仲裁,判定下大夫公孫楚以下犯上,以幼少衝撞年長等等罪名逐放南方。那一年六月,公孫黑又因故強求參與國君與執政大夫們的一場盟會,遭到拒絕,他乃脅迫太史篡改這一場會盟記錄,在這國家文書檔案上加入他的名字,表示他的參與。面對如此無禮的行徑,子產還是不動聲色。隔年,當發現公孫黑圖謀殺害另一家大夫,以奪取其財位時,子產立即派官宣佈公孫黑的罪行,種種前科也一併歸罪;事到如今,所有大夫都看得出公孫黑的確罪有應得,公孫黑也自知無可逋逃,終畏罪而自縊。何以子產必須花兩年的時間處置一個不良大夫的罪行?在孟子離婁篇中有謂:「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春秋時代的諸侯國中,大夫之家乃國之巨室,在強凌弱的天下大局中,小國要謀生存,則國中巨室大夫絕不容分裂,也不能輕易得罪,處置一家大夫必得其他大夫家心服口服,全無異議,是以子產面對公孫黑事件不得不沈住氣,庶幾成事而不生亂。

就在襄公三十年 (西元前543年),子產執政一年後,百姓對他的施政頗多怨言,路人四處唱誦著:「孰殺子產,吾其與之!」當時鄭國人往往在各處鄉校集會的地方批評時政,議論國事,有大夫建議子產,乾脆關閉鄉校,杜絕悠悠之口,子產認為民意正如川流,不可防、不可堵,但是面對「國人謗之」的處境,是否要快快改弦易轍,以順民心?不,子產曾經引用詩經中一句話說:「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政策苟利社稷,合禮合宜,必當死生以貫徹之,絕不因人言可畏而輕易變法改度。子產果然沈得住氣,堅持他富國強民的謀慮。執政三年後,百姓有教有養,因感念子產的德政,於是又紛紛唱誦道:「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古代社會,官如父母,從政的事業是何其任重而道遠啊!子產主弱國之政二十年,周旋於亂世春秋,強國虎視眈眈的局面裡,若非動心忍性,沈得住一己之氣,鄭國如何因子產奠定的穩定局面,而壽終於春秋之末?

2010年5月14日 星期五

心 痛 [書頁]

多年以前,我讀錢穆先生編著的「陽明學述要」,書中扼要陳述王陽明的理學,所擬的王學大綱有一項是:立志。為了說明這立志不可等閒視之,錢先生摘錄了陽明先生幾句話:「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究竟堅持如何之志,竟好比一心在痛,無暇他顧。陽明先生又說:「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原是為了勸誡門生不可「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痛癢。」陽明講學偏重實行,事上磨鍊必有不易之處,但是棒下留痕,摑餘見血,立定這般必為聖人的心,就得堅忍心痛的苦,為聖的代價如此之高,豈不反叫人寧為一塊死肉?錢穆先生描述王陽明的心性是「不肯安於卑近,要做一個超俗拔群的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在王陽明一生從不懈怠的進學、修道以及立功的事業中,尤其是遠謫貴州龍場驛,九死一生的流放過程裡,必有一種強健的心志支撐和引導,而如此不凡的心志必來自非常的焠煉,這焠煉必有如一心在痛上的難堪之苦。

在余英時先生所著的「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書中,余先生敬悼追憶一代儒者錢穆先生的行事為人,其中叙述了一個平常事件。有一年暑假,香港特別炎熱,錢先生病了一場嚴重的胃潰瘍,為了取涼以舒緩病痛,錢先生躺在當時他主持並講學的新亞書院的一間空教室地上,獨自休養,身為門生的余先生前去探望,見此情狀,心中實在難受,問錢先生可有什麼需要,錢穆先生回答,他想讀王陽明文集。以病痛之軀,俯仰於如此儉陋之境,斯人念茲在茲的,還是進學與修道。余先生在書中稱述錢穆先生畢生的學術事業在「深入中國史,尋找中國不會亡的根據」,追求的是「為中國的舊魂引生新魂」。立志為當時古老垂危,龐大沈重的中國文化總體尋求、招引一個永不亡滅的生生之魂,以其一生學術,終身教育盡瘁於此,錢穆先生何嘗不是立定第一等人的志向,堅持做第一等事的苦心啊!

多年以來,我一直思索一個痛字如何生出這般力量,足以支撐凡人為聖的偉大心志。近日讀罷 Karen Armstrong 所寫的 A History of God (神的歷史)一書,我明白整個人類宗教信仰的歷史,亦即尋找神、定義神、崇拜神的行為發展,正是人類生存遭遇挫折、打擊、威脅時尋找助力與保佑,渴求安慰與希望的漫長過程;這個尋找、體驗、信仰、祟拜神的行為動機和背景,可以說明痛苦和不幸使人類開始深入探索大自然與自身的精神力量,並在日常的塵世生活中借著節制、磨鍊,甚至苦行,在一種交換的意義下,渴求神的垂憐與補償,提昇卑微有限的世俗生命,並獲得崇高的精神力量。有的人將這一切神的承諾或福報保留到他生來世,但是所謂世間的偉人則準備在此生有所完成,於是面對道德和理想的種種考驗時,他們將肉體的修行推到極限,以交換精神無限的心量。或許陽明先生的棒痕摑血,時時刻刻一心在痛上的堅持,正是來自一種交換意義的信仰,這樣的信仰足以造就偉大、堅韌的心志,完成人間第一等事業。

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遷 徙 [筆隨]

提到「搬家」,通常是花一筆錢,僱一部、兩部貨車,來了三個、五個工人,把你的家當搬出再搬入,時今也流行部分搬到回收場;想搬得徹底一點,你可能自己取下牆壁上掛的貼的,天花板垂的吊的,還有屋內室外的盆栽或擺飾。至於面東朝西的日影、開關作響的門窗絞鏈和滑軌、陣風帶進來的季節消息、簷階滴落的霪雨、鄰居的音聲擾動,還有,曾經思慮糾纏的角落,共同舉筯歡笑的廳堂,等等,又該如何打包帶走?搬家大體上事關你的家當。若稱之為「遷徙」,至少意味這是生物性的活動。因為遷徙,人改變了居住位置,改變了生活環境,最重要的,產生了一段距離,從這裡到那裡,從現在到過去,這個距離本該與日俱增,使當初遷離之地漸漸遙遠而莫辨。事實上,我不能稍稍忘懷的早期記憶告訴我,遷徙本身具有極頑強的擕帶性,越是細微的感覺,越是遙遠的故事,越不放棄。

這是我的故事記憶中一幕最初的場景,浮現眼前的色調因光陰的殘褪而模糊,但是所有角色從不曾脫離記憶的位置。正是日落時刻,整個世界已經懨懨疲憊,小小的我寂寂然獨坐在一個村落農舍屋簷下的磚階,望著屋前一片略微傾斜,幾處凹凸著石塊和磚角的晒穀場;晒穀場的角落,那頭剛從田間疲乏歸來的灰色老牛兩眼垂歛,半躺半歇,緩慢地咀嚼它勞動一日的口糧,時而甩動黏結著乾泥的尾巴,在龜裂的空地上,打起一點塵埃。此時餘暉漸微,黑夜將臨,我頭頂低矮的屋簷在承曬一天的風日之後,只剩得慵懶的黑暗,黑暗中屋內的一切不見蹤影。從對面農家的屋頂望去,時有幾處炊煙,既不飄散,也不見升空,時濃時淡地在煙囪出口處冒突著,形成一團張牙舞爪般的塵灰。我漸漸蒙翳的瞳孔只能等待昏昏的睡意結束我無以聊賴的日復一日。這世界除了坐待黑夜,是否還有生動的光景?為何在我的一日將盡時總不見一點人間的意味?帶著無以名之的不安和茫然,我是如何渴望看到屋簷和煙囪以外的世界,離開這永遠黃昏的早期童年。

這一段故事來自我童年的尾聲,在一扇終年綠蔭的窗前,家中西北角落的一間房裡,我正全心全意地譜寫一個早熟少女的慘綠篇章。窗外兩排密密的木麻黃樹遠接村野田疇的小徑,那細長的木麻黃葉,終年在南方四季的風中飄著、搖著、掉落著,春去秋來,於是鋪滿一條厚厚的褐色針氈,輕輕走過總是脆脆地響著。木麻黃林的外面,晨昏總會路過幾隻拖車的水牛,三三兩兩荷鋤的農夫,時而還有一群小孩,或者一個婦女。他們到田裡工作,或者從田裡回家,總是扛著農具,或背著一袋地瓜、幾根甘蔗,有時斷斷續續交談,大抵靜靜地走過。四時輪轉,田野上有時高高直直或歪歪斜斜的蔗桿,密密一片,有時嫩嫩的稻秧,一畦一畦,有時作物休耕,但見墳丘幾處。田野間流動著一條灌溉的溝渠,在水路兩旁高築的堤道正適於朝迎晨曦、暮送夕陽。窗內善感的女孩正以熱情專注的心靈接受文藝和夢想的洗禮,屢屢觸動的心弦從寂寞的窗帷輕輕送出,而飄落窗台的木麻黃乾褐的葉針正是多愁的季節捎給我的回音。當我必須離開這一面已見斑駁的窗台時,我初次嘗到歲月切割的無名痛楚。

那些年我寫了一些詩,正準備揮別十五少年,走進我的青春歲月,就在夜空總是佈滿星星的南方古城,我負笈的行腳正駐留於此。每個尋常的夜裡,我埋頭啃讀前程寄託的種種課業,一旦無端的冷清襲捲我寄居的頂樓,蒼白的四壁令我無以安然自處,我遂走出這單薄的斗室,佇立樓台的一角,抬頭估算星空如此之近,恍若我隨時可以攀登的雲鄉,而人間燈火在我凝望出神的眼中,反而退至遙遠而模糊的境地。除了無可如何總是勉而為之的學業,我心中實在一無所有,甚至連一無所有也漸漸不可再得。帶著哀怨和悲憤的母親開始搭著入夜時的火車,來到我寄寓的他鄉,步上我獨居的樓台,向我吐訴一個怨婦的所有不幸,毫不保留地傾瀉在幾個小時反覆的咒罵、自憐、和哭泣中。一吐為快,稍解怨氣的母親離開之後,我可憐的行腳處從此失去攀登星空的雲路,而人間燈火在我木然的雙眸間也一一盡滅。我乃渴望遷徙,遠離星空下一處冷清的樓台。

是否遷徙並不是脫離,而是為了生命中的某種召喚,不斷遷徙只是行於歸路,擕帶著最早的記憶,最初的情懷,一步一步回到靈魂的原鄉。

早安 荷塘 [遇見 ]

一場夜雨在天明之際暫歇,溪谷的水霧隨即緩緩浮騰,而山頭的雲氣還未消散,六合之間盡是洗淨的空氣,輕輕流動。一早就聒噪不休的禽鳥迫不及待從濕透的枝葉間竄出,成群排列於橫空的電線上,七嘴八舌,也有單隻停在絕高的樹梢,作鳥瞰狀。於是眾鳥紛紛抖動各自的羽翼,搖落得一陣水珠和雨滴。趁破雲而現的晨光,我也趕去看看小小池塘的水。

池水盈盈的荷塘中不知幾時開了好些秀氣的睡蓮,花朵偎著水面,有些開著,幾朵含苞等著;在如鏡的水面之下,似乎也開了蓮花,一樣秀氣,多幾分朦朧;在淡紫紅的蓮花身旁,如池水一般深綠,缺刻一道裂痕的圓形蓮葉片則浮蓋著水面,遮掩了水中飄移的雲影;一旦魚兒游過,盪起的水波攪得那一片倒映的天空頓時成了消失的風景。我抬頭看一簇一簇水中冒出的植栽,如團扇開展於水面,恰似小小的綠色島嶼,在靜謐的荷塘中,專等候聒噪不停的鳥雀前來造訪。

池邊的榕樹下有位身形瘦小的老先生在極淡極遠似的音樂中推轉著他的太極,微弓的背脊雖乏剛健之氣,手臂的迴環卻透著自在之意。還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蹲在池塘的一角,手握著一根樹枝,打撈著掉落水面,枯了的長勺狀椰樹葉,女孩的手太短,手上的樹枝太細,我微笑接過她的細枝,把我的身子探向池面,我看到池中有一面我的臉,還有我直直伸出的手臂,於是開始用枝幹一點一點帶動這相形龐大的浮體漂向岸邊,小女孩找來枝條拍打著水面聊以推波助浪,我們兩人合作又打又撈,陸續起出了三片這樣大型的落葉,三個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的寶特瓶,以及一些可以再丟回去的水草之類。

小女孩搭著共乘的校車離開後,我一手拖著長長濕濕的椰樹葉,另一手拎著幾個寶特瓶,看天空停雲悠悠,而四周鳥集歡鬧,我回頭道一聲:「早安,荷塘。」

2010年4月28日 星期三

種菜與堆肥 [筆隨]

一個多月前,我被邀請使用住家附近一塊兩片榻榻米大小的空地,空地的主人說:你可以種菜。我有點興奮,開始著手春耕。首先,我借用一把鋤頭翻鬆土壤,在鬆動的土塊之間看見了總共三隻蚯蚓,我對著這些不斷蠕動的軟體動物誠懇地說:請與我同在。再把挖出來的大大小小石塊堆疊在預定菜圃的周圍,劃清界線使整個墾殖區域顯得確有其事。我又搬來兩條被丟棄在臨近草叢中,兩端已經腐朽的長形木板,擺置在菜圃的兩邊,充當我蹲下來工作的踏腳板。喔!這小小的農地已現雛形。

接著,我背了兩個購物袋,到山中深處,裝回一點樹林裡落葉層層堆疊的腐植土,黑黑的,鬆鬆的,雜著尚未腐透的細枝和殘葉。我將這些黑色土壤拌入原先翻鬆的黃土中,再用小鏟子把這雙色土壤攪拌一番,我的菜圃就像極了一盤添加巧克力的橘子蛋糕。兩天後,我插種了四行紅鳳菜,並撒了兩樣菜種,一樣是莧菜,另外一樣必須等它長出來後我才能認得的菜。接著呢?我請教一位種菜高手,他簡潔地說:先澆水,等根強壯了再給它一點肥料。於是我關切每天的日照和雨水,老天慈悲,山上的春天幾乎兩、三天降一回雨,根本不必為我的菜園澆水;可是,我堅信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因而決定兩天就去探望一回,拔拔草或任何可效勞之處。不久,好些鄰居也就知道了我在種菜,見面時總要問我:你的菜怎麼啦?怎麼啦?你看,每一棵紅鳳菜都在關節處長出好幾片新鮮的厚紫色葉片,播種的莧菜和它尚不知名的同期作物全體以翠綠的芽葉,在我小小的菜園裡,一排一排地面向天空。

就在我種了菜不久,社區剛巧安排了一堂堆肥指導課,在一個週日下午,我帶著筆記本欣然前往。指導者是一位老外先生,在座聽講的鄰居有幾位堆肥前輩,準備前來發表心得,另有一堆新手,不知道是不是都像我一樣也剛種了菜,還有很多經驗半吊的人士,他們提出的問題特別多,也特別曲折。其中大家談論最多的是由於堆肥發臭,鄰居抗議的問題,有一位先生在這個遭遇上顯得特別激動,不禁說了很多話,以致大家都覺得這是散場的時候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至少明白了堆肥的困難點和有趣處,並且決定了行動的方案。首先,我取得空地主人的允許,在我的菜園旁的百香果棚架下放置三個空閒的大花盆,其中一個用來收集枯葉、乾草、米糠、木屑等覆蓋物,依照專家說明,這一類大抵呈現棕色而具有乾、硬、多纖維特質的含碳物料,屬性為陽,可以吸收濕度和臭味;另外兩個花盆將輪流充當堆肥容器。我並在廚房的料理台上安置一個容器,所有放不進嘴巴的廚房餘物,通通裝入這個容器,這些果皮、蔬菜渣等各類廚餘就是綠色居多,顯得濕、軟而會釋出臭味的含氮物質,正是堆肥工程的棘手處,屬性為陰。備妥陰、陽兩類物質後,步驟如下:一層乾枯一層濕軟,一層碳一層氮,一層陽一層陰,最後,容器必須加蓋,堆肥葫蘆裡並不歡迎日曬和雨淋。那位老外先生的結論如此說:當碳、氮比例完美時,好的土壤就成形了;陰陽調配中和時,堆肥也絕不會發臭。善哉!這樣的宇宙哲學。

種菜半個多月後,眼看我的菜園即將提供我一份美好的食物,而堆肥的成果還要等待一段很長的時間。唉!照顧土地真是多麼漫長的事業啊!生命的餵養相對就太短暫了。

2010年4月24日 星期六

這也是一路英雄 [遇見]

19世紀法國作家 Jules Verne 寫作了一部風行全球的旅行文學經典作品:環遊世界八十天。以故事情節而言,逢凶化吉,驚喜收場,這無疑是一部道地的喜劇;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一百多年前,藉助豐富的想像和必不可少的淵博知識,作者臥遊寰宇,完成地球一圈的精彩經歷,堪稱經典。對我來說,作者筆下這一位自始至終不動聲色,面對任何遭遇一概穩重如山的主人翁 Mr. Fogg ,也是一種角色經典,可以算得上是「一路英雄」。

在此必須以我的認知釐清幾個稱號。首先,「英雄」不是「偶像」,偶像的造就必須有極大的群眾簇擁,這些擁戴者慣以排山倒海的熱情,瘋狂地信仰和追隨;而英雄往往選擇千山萬水,一人獨行。其次,「英雄」也不是「典範」,典範一向頂著太多人間道德的光環,凡人事實上想都沒在想,只是絕對地供奉著,再盡責地世代傳遞,因此,典範不死;但英雄總是隨浪淘盡去,反正代代皆有。緣於此,「英雄」的內涵就相對生動而帶著人間的悲愴感,雖無關道德,但行徑痛快;既毋需迎眾,故旗幟獨標;放眼古今中外確有無數各路英雄,其行止和風格稱得上是五花八門,各有他們令人稱快叫好之處。言歸正傳,我稱這一位在 Jules Verne 的書中賭上全部家產,限期繞行地球一大圈的英國紳士為一路英雄,自有我品評的道理。在Jules Verne 的筆下,這位 Mr. Fogg 表現了幾個特質:其一,沈靜寡言,從不怨天,也不尤人。其二,不為既定目標以外的擾攘分心,正是一心在此,哪有閒雜工夫?其三,情義當前,總是義無反顧,赴湯蹈火,毫不遲疑。其四,既能預見無常、前瞻意外、算盡前程,又能淡處環境的無理、寬待人性的惡意。沒有人會反對具備以上特質的角色夠得上一號人物,一路英雄,但是,支持這些外表特質的內在精神才是英雄的關鍵所在,也是我為之喝采的地方。

一般而論,沒有人可以容許一介英雄竟然多嘴饒舌,跟市井俗庸一般,銖絲必較;當然也無法接受我們的英雄像個大雜院的老總管,到處插手,凡事囉嗦。沈靜而不瑣碎是基本的英雄本色,可以展現一種簡潔風格的力道。而情、義乃是世間最最感人的兩大主題,常常可以造就英雄酷斃外表最令人動容的反差,不可或缺。上述特質可以源於先天使然,有人就是生來秉具英雄根性,但是,最後一點才是成就英雄頭銜的難處。從任何一個角度而言,科學或宗教,自然或人文,形而下或而上,能夠預見和前瞻都是一種智慧,這樣的智慧除了積累豐富的知識、敏銳的觀察、以及經驗的反省外,更需要一種高度和氣魄,足以將所有獲得的觀念和心得彙整、粹取出唯一簡單而堅強的信念,依此信念指引生命一個明白而篤定的方向。英雄所見不在其高超,英雄所為也不在其偉大,而在於其原則簡單俐落、行事痛快明白。Mr. Fogg 在預見必然的過程,前瞻可能的處境之餘,他懂得考慮自然規律外的莫測,人事常情外的脫軌,一旦意外和橫逆到來,他可以視之無妨而不為所動,甚至最後因一個傢伙的無知和貪婪導致他傾家蕩產,前功盡棄時,他也只是冷靜地收拾自己的殘局,無意帶著怪罪或怨恨與人間是非糾纏。這樣簡單篤定的信念使他自始至終表現出喜怒不形於色的高度和器度,不委身於世間的生存法則中計算折衝,於芝麻綠豆裡翻滾傾軋,他理性而堅強地自定於自信的世界中。這正是我對這樣一路英雄的詮釋與敬意。

以我的英雄論解讀這位 Mr. Fogg 的表現大有可能是一篇欲加之辭,Jules Verne 塑造這個人物的當時也許只是一個法國人對英國紳士的形象作一種善意而極致的描繪,跟我此刻滿紙的高度、氣魄,實在無干,但是書中這個穩重如山,堅決明快,不計俗人是非,無視紛紜眾說的角色,在我閱讀之際,的確觸動我擺脫塵世糾纏的一股快意,堅定不為升斗之憂所動的頑強自信,更蘊藉我看待橫逆的一點寬容。不期而遇這樣一路英雄,幸哉!

2010年4月10日 星期六

南山其遙乎?更有遙于南山乎? [書頁]

南山,我意指歸隱之地,南北東西不是重點,是山或者不是山,也都無妨;關鍵在:離開人世核心,走向寂寞邊緣,甚至是「莫知所終」之地。對中國傳統的讀書人而言,一場圓滿的人生機遇正是始以學優入仕,終則歸隱山林;生命的前半段服膺儒門書生的入世宗旨,後半生則追隨道家中人的高蹈遠引。身在宦途當逐世祿,一旦告退,則覓仙蹤。這一路主流思維,似乎兼修儒、道,有進有退。依此而論,南山豈遙乎?不過是從功名世界走向終老之鄉。的確,另有一類「性本愛邱山」,視隱如歸者,身雖在魏闕,心實在江湖,既知無意仕進,當下回歸自然,成化外之民,這一類是道地的歸隱之士,而南山只在一念咫尺。

在南山之外,另有遙於南山處,我稱,那是逃隱所在。晉代皇甫謐所撰「高士傳」一書,小小一册寫上下八代,自唐堯以至曹魏,共九十多位高士的脫俗之舉,書序中標舉其「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終始」的原則,可說是絕無彈性,斷不妥協。一心不肯身列官場,足涉宦途,偏偏修身得道,賢名在外,以致眾官推舉,徵召屢至,甚者登門延請,殷勤再三;面對當政者的仰慕誠意和天下大義,如何「保難奪之節,執不迴之意」?當然,走為上策。從核心走向邊緣有很多選擇,高士們逃隱的行徑有「入深山」、「采藥不反」、「入於海」、「乘船浮海」、「徙東夷」、「遂去」、「自閉匿」等等,所謂身隱之道,不外脫離現場;還有一種人間遁法,自在人間而「人無識者」、「時人莫識」、「眾莫知其誰」;更具人性和人情的隱居則是「以壽終」、「卒于家」,高士以壽終者殊多,也是側面說明不為官的全身養生之意。既是堅決之隱,一個「逃」字勢所必然;唐堯以天下讓許由,以天下召許由,可憐許由不知如何從中解脫,問道於巢父,巢父責備他:「汝何不隱汝形,藏汝光」又說:「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不能人人都效法巢父「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令人望樹高嘆。然而也許正如巢父所見所言,許由不過是浮游求名罷了;端視許由身後得配食五岳,受世世奉祀,不知其本意究竟如何。

換一個角度看,逃隱之意未必是逃是隱,只是恰恰反向的另一種追求,追求的不外乎安身立命,誠如古代堯時的善卷先生所言:「予立于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絺葛,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因此,摒絕官宦之餘,高士們大抵選擇漁、樵、農、牧,所謂自然產業,也有占卜、行醫,不涉人事;其中耕織為業者最多。在中國,務農有其方便,也有它的傳統,隱士耕讀一向是完美組合。在必須自食其力的隱居生活中,墾荒躬耕、飲水食菽、蓬蒿為室,是物身之需必求極簡,其精神之境方可無限;一些高士互引同道,更可堅其隱志;有的高士家有賢妻,其妻之隱意往往徹始徹終,如陸通、陳仲子、梁鴻、龐公者,豈是夫唱婦隨,根本是老妻護法,如老萊子之妻,在老萊子接受延請,許諾從政時,「妻投其畚而去,老萊子亦隨其妻至於江南而止。」甚矣乎!(太過分了吧!)古今連名字都隱掉的女流高士不知還有凡幾啊!

不論以歸或逃的姿態遁其身或隱其名,終究是一個拒絕從政的動作,而「政」之所指在天下蒼生,在芸芸眾庶,選擇背向人群,意謂著否定世道,或超然人間。「高士傳」中的高士很多以孝悌聲聞、以通經授徒、以行義名重,這樣的道德和學問都是中國傳統社會祟尚的生活價值,這些高士如何以入世之儒行修身,卻希望保全道家出世之志?同樣終身不仕的皇甫謐所處的魏、晉時代,士人們在出、處之間糾纏,的確突顯了中國一脈不曾斷過的儒、道交融的課題。

2010年4月9日 星期五

冰 箱 之 聲 [筆隨]

位在角落原本色調鵝黃,如今已轉暗橙斑斑的冰箱進門那一年,我們家的阿萱剛進了小學,阿萱現在的年齡減去六歲,就是老冰箱此時的高壽,喔!真的很老很老了,不能怪它沒日沒夜地,總要出聲。

凌晨五點過幾分,這個老冰箱以它一貫長而沈而重,鼻音似的馬達啟動之聲,宣告夜班結束,日間當值,接著,以它正常的頻率和聲量,說明今天冷藏、冷凍任務必然順利進行。在反覆而固定的機械音響中,夾雜一種像一頭鵝 (不是鴨) 搖頭擺頸時沈沈的喉音,一聲隔著另一聲,於是原先的運轉之音聽起來就不那麼單調、無奈。當彷彿是一頭鵝發出似的喉音漸歇、漸低時,機械的音調聽起來好像高亢、起勁了些,我不禁懷疑這組老馬達自動加了速。大約一、二十分鐘後,冰箱背後散熱用的金屬網架以熟練而簡潔的急促顫動形成一個戛然而止的音節,全體進入另一階段的安靜時光。

約莫上午十點左右,在我靜悄悄的屋內,以一串細細短短卻輕輕脆脆的序曲開場,我老邁的冰箱開始一段經常而規律的發聲,間歇地加入一種很像一隻老母雞會發出的,當夏日午後在草地上低頭覓食時,算不得抱怨的一類自言自語。我坐在家中,一個和冰箱一樣固定不動的座位上,翻閱一本又一本不同的書;靜默中,一道和緩而輕微的空氣流動,讓我無端飛進遙遠而幽邈的世界,從我的兩耳到我心深處,似乎我的靈魂可以自由逸出、隨時飄入。有時,我在家中較遠的一個角落,聽著冰箱平靜而均勻的音響,環顧身邊一概經年的老舊傢俱,以及從年少至今收集的各種書籍;移目窗外,遙見遠山伏仰,群峰高低,山腰處有一廟寺,有一靈山之台,也有幾戶人家,幾座見棄殘屋。一種長尾巴的藍鵲,常在樹梢簷角,群飛群噪,而我陳年的冰箱正以它忠實的節奏,與我共享世遺兩忘的安寧。

夜間十點差幾分,我的今日已畢,準備上床與拖鞋告別,此時,冰箱打開緩緩增強的工作之聲,達到慣例的音量後,即以一種收歛、委婉的反覆節奏告知我所有食糧儲存的可靠溫度,我乃闔眼入眠,留一室無聲予冰箱的夜間獨奏。去年冬天,我出門一段時間,當我回到家,丈夫慎重地告訴我說:妳不在家時,這個冰箱常常發出很巨大、很慘烈的聲音,我以為它要掛了,妳一回來,它好像又安靜了。可憐啊!我的老伴和這個老冰箱鐵定共度了一個漫長的季節。

2010年4月2日 星期五

阿 Bae [遇見]

兩年來,我不只一次提醒自己,下回遇見一定要問一問她貴姓芳名,可是碰了面,我就是一絲兒也沒有稱呼的問題。私下我一直叫她「阿 Bae」,懂得閩南語的人可能好奇這個女人到底有多醜,但也應該感覺到我這一個「阿」字該有多麼親切啊!

第一次碰見阿 Bae 是在兩年前一個清爽的春天早晨,山谷的微風,林間的鳥語,周遭盡是朝露與旭陽,我走在山徑溪邊的此時此刻,絕對不能預期會有一雙銀色高跟拖鞋,以及一襲黑、白混搭的薄紗衣衫向我迎面而來,就在約三公尺遠的距離處,我看見一束衝天的染了什麼顏色的頭髮,飄動著發亮的髮帶,在這個女人瘦削、黝黑的臉龐上有極盡可能的彩妝,似乎藍、綠橫在眉、眼處,而紅與紫則在雙唇和兩頰一帶,一時之間,我無法看清她的容顏;事實上,透過一顆門牙的缺洞,她以難免漏氣的音腔,熱情的嗓門向我親切問早,緊隨著連珠一串地讚美晨光與山景,我很快就接納了她的友善,以及從此以後每一回碰面時,她重覆的熱情問候與 blah blah 的讚嘆。

阿 Bae 的正職是開著一輛白色的箱型車,每天一早沿著山區道路到一些人家收集山區的學齡小孩去上學,傍晚時再把這些孩子們分送回家。載著一車孩子的阿 Bae 總一定上好滿臉熱鬧的妝,披掛各種時尚的衣物,蹬著細高跟鞋,從駕駛座位伸出掛著閃亮手鐲的左手向路邊的熟人熱烈揮擺。阿 Bae 也種花,也種菜,但是她總是這麼說:種菜,好玩嘛!可以活動一下身體。總之,有益筋骨、小腹什麼的;因此,她總是維持所有繁複的妝扮,即使在施肥的菜園子裡。只有在她的花圃上可以感受她從小山居的自然經歷,尤其兩棵絕色的玫瑰花,種在一小塊特意經營的沃土上;每次我佇足讚美著花,她就不禁要話說從前,如何曾經一個少女,翻山越嶺到城裡去;如今結婚生子,依然回到山中的老家;如今山區有了道路,農家有了汽車,世事 blah blah 諸如此類。阿 Bae 遇到我的時候,話越說越多,有時她談教育,雖是一派陳腔套句,倒沒有一丁點偏差;她也感歎環境變遷,滿嘴老掉的辭彙,但也沒一個字眼不對;她積極地高談闊論,不下於拼命妝扮的心意,我懂得她的友善,也看得出她企圖開展視野的努力。

於是,每次路過阿 Bae 位於山路旁的花圃和菜園時,我會停下腳步欣賞她種的所有植物,她則快樂地享用我片刻聆聽她發表高論的耐心;雖然至今我還不能分辨她的真正容顏,倒已經非常習慣她發聲漏氣而且十足八股的反覆言談。依此,我到底還要不要問問她的尊姓大名?


A-Bae
[ Translated by Huai-Ti Lin 林懷玓 ]

For two years now, I reminded myself more than once to ask her real name. However on every encounter, I never seemed to have a need to address her. Privately, I always referred her to as “A-Bae”. For those who know Taiwanese would be curious how ugly this woman really was. At the same time, the prefix “A” inferred such familiarity between us.

It was a clear spring morning two years ago when I first met A-Bae, with mellow breaths in the valley, chattering of birds in the woods, and morning dew against the crystal clear sunshine. I was walking on the mountain trail close to a creek, and suspected that I had imagined hearing the sounds of high heel slippers. Also unexpected was this figure in some black and white flimsy silk dress in my collision course. Just about 3 meters away, I saw an explosive type of hair style with various ambiguous colors with sparkling hair ribbons. This woman was skinny. Her dark face was covered with all the possible combination of make-up. Roughly speaking, it was bluish green around the ocular area and reddish purple pink around the mandible vicinity. For a moment, I couldn’t quite make out her face. Well actually, she spoke up first through a missing incisor tooth with some leaky accent yet animated tune. Her salutation was followed closely by a series of admiration of the mountains and morning views. I quickly accepted her friendly greetings and all the numerous repetitions whenever we met afterward… blah blah blah.

A-Bae’s official occupation was an unofficial school van driver. Every morning she would collect kids in the mountain community with a white van and put them into their proper day-care locations (sometimes called schools). Every evening, she would also send all the children back to where they take showers (otherwise called home). With a van full of little people, A-Bae always wear a face full of make-up, a creative combination of fashion gowns, and very narrow high-heels. Out from the driver’s window always hung a limb with shiny wrist-cuffs. This limb was responsible for executing diplomatic movements. A-Bae also tended a garden with flowers and some vegetables. But she always says that gardening is for fun, and it works the body a little. The bottom line was something regarding whole body muscle tones and lower waist… Therefore, she could keep up with her heavy make-ups, even in her freshly manured garden. However, her garden was the only place that could help me associate some of her earlier experiences in the mountains. Her two well-tended roses impressed me especially. And every time I stopped to admire these two beauties, she would tell me how she used to be a young girl who hiked long distance just to get into town. And now after she had a family, she moved back to her old place in the mountains. Nevertheless, it’s not the same anymore. There are actually roads in the mountains and most farmers have cars…etc…blah blah blah… A-Bae became very talkative when we met. She even talked about education. There were such obsolete concepts, but presented quite accurately. She also talked about climate changes and environmental issues. I heard many interesting vocabularies in these speeches without any definitions. Her efforts in lecturing were equal to her efforts in coloring herself. I understood her friendliness and her efforts to opening to the new world.

For all the depictions I’ve presented above, I always stop by her garden whenever I take a walk around the mountain trail. Then I would admire all her plantations and listen to her lectures patiently. Although I still haven’t seen her real face up to now, I have gotten used to her leaky voice and various repetitive speeches. In which case, shall I ask her real name?

在故事中尋找生活期待的感覺 [書頁]

我喜歡生活中取材的故事,希望透過這一類作品的閱讀獲得一種感覺,在文學的意義之外。我相信,縱然是一般尋常物件,日日反覆的瑣事,或那麼一個稀鬆平凡的人,只要作者筆端飽蘸人情,文字可以傳達此中真意,我們就可以在這樣的故事中找到生活期待的感覺,我稱之為,希望。

早期閱讀琦君的作品,看著她如何巧取生活什物,如何俯拾日常情節,由於一種獨到的心眼和善感,也因為她細膩的筆觸,琦君讓周遭很多溫和寬厚的人物在不同的處境中,述說無數包容的故事,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並不刻意偉大,只緣於本性或信念的良善,因此可以包容一切,甚至包容自己難堪的命運,這樣的寬闊不僅使一切個人的坎坷顯得平緩,甚至讓人間充滿一種希望的餘裕。這幾年讀到19到20世紀美國女作家 Laura Ingalls Wilder 的 Little House 系列作品,以及加拿大女作家 Lucy Maud Montgomery 的Anne of Green Gables的故事,我同樣從中體會出生活起意的種種情味;這兩位西方作者都曾經面對粗糙的命運,懂得生活的百般滋味,也由於一種生活與寫作融合的態度,以及真實歷練之餘的委婉與深刻,她們自然而流暢地描繪生活周遭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面對殘酷的生存鬥爭和險境,或時時降臨的各種考驗與艱困時,一幕一幕家人、朋友,或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在飢餓、嚴寒、疾病、遷徙之中分享食物,圍聚爐火,共度無數生死難關,故事的叙述中傳遞了撫慰人心的信賴,和愛,一種溫暖的人間關係使所有的遭遇有了美好的記憶和未來的希望。

閱讀這一類作品無寧是在尋找一種生活期待的感覺。我因此也珍藏著這樣的故事,記憶中,一個單純而滿足的孩子曾經使我看到貧乏歲月裡希望的光影。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名叫「秀鑾」(當然,我們小學時代的那個鄉村小學,共有N個秀鑾,不過,沒有人因為這種巧合而煩惱。)這個女孩眼睛細細小小,皮膚乾淨而且紅潤,兩頰起伏著深深的酒窩,酒窩裡時時盛著盈盈的笑靨,我的印象中,那真像是一朵春天的小花,我總是看著就不禁微笑。到了下課時間,同學們紛紛掏出各式零嘴,一半解饞,一半獻寶;秀鑾會從她顯得窄小卻極乾淨的上衣小口袋裡,愉快而得意地取出用幾分之一大的一小張衛生紙整整齊齊包著的一顆或半顆酸梅,( 註:那個年代,衛生紙是奢侈品。)充滿滋味地輕輕咬一小口,再重新小心翼翼地包好酸梅,放進她小小的衣袋中。紅色酸梅總是染得她的雙唇更快樂,笑得更開心。四十幾年了,我永遠懷念她那小小滿足的衣袋裡的酸梅,一種希望的感覺。

這些作品描繪了某個角度可以看到的生活真實面貌;是真實,必有殘缺,但是故事中表現的所有包容、信賴、和滿足的人間情味,使所有的缺憾有了彌補的希望,而希望正是生活中最美好而令人期待的感覺。

2010年3月26日 星期五

時差 [筆隨]

非關日夜
是座標
移了兩個象限
我注定腦袋朝下

在機票上
我的身體已經劃位
我的行李順利托運
通過X光和山海關
我的護照終於起飛
這空中大巴士就是拒絕裝載
我茫然若失的靈魂

我在廻轉履帶上認了行李
擕帶自己出關入境
而我未歸的靈魂
尚在緲緲雲鄉
或是何處太平洋飛行啊

舉一大杯調配的咖啡因
招向烏何我的魂
宣示更新的晨昏規則
不容以時差的藉口
出走
奈何致命的時刻一到
我無法不能
戴上失魂的眼罩
沈睡他鄉

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遺傳 [筆隨]

父親過世快六年,我的生活中卻還是隨處可見他的遺物,早先幾年的睹物悲情已漸淡薄,如今只是善加利用的心意。

生前的最後十幾年,父親在無一事緊要的退休並獨居狀態中,不知道有心或是無意,他開始收集中、日幾份報章、雜誌,閱讀重要新聞之後,分類剪貼、逐條摘錄,有時加上中、日文翻譯,整整齊齊地書寫在一張一張自己劃了橫線的紙上,依年度、月份放入一個一個牛皮紙袋;當我整理他的遺物時,搞清楚他的收集脈絡,依序裝入七、八個大紙箱。後來,在我自己幾次搬遷的過程,我逐漸放棄父親的這些新聞剪貼,以及手抄文字,只保留一箱父親使用過的什物,諸如指甲剪、針線盒、溫度計、陳年藥膏、整疊的信封信紙、皮夾、燈泡、印章、銅板、民國幾年幾年的行事曆,弟弟結婚的禮金簿、等等。另外一箱則滿滿全是另一面留白的父親手寫紙張,一年前,我開始利用這一面空白書寫我創作的草稿,每抽取一張使用之前,我總會快速瀏覽父親摘錄寫下的民國幾年如何如何的新聞事件。一旦我草稿完成,key進電腦存檔後,我便將這雙面都有字跡的紙張撕成小小碎片,丟進垃圾桶。父親的字體端正而秀美,每個字大小一致,標點正確分明,看似準備收藏;而我的手筆卻是潦草不堪,預期了拋棄的下場;遺憾的是,我也同時決定了父親這些筆跡的去處。

父親有一個omega的機械式手錶,每天都得為它上緊發條,它才不會越走越慢,甚至走不動;父親一向強調準時,每天早上起來,對時、上發條的動作不曾有誤,即使在他病入膏肓的最後階段,只要意識尚在,從不馬虎這件差事。父親走了以後,我保留了這個手錶,每天幫它上發條,戴在手腕上長達兩年,眼見它皮製的錶帶逐漸磨損,我決定讓它只是擺放在我的書桌上,每次看到,我就扭轉幾下發條,讓它一直準確地、一天一天安靜地走。有時我會回想父親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對我交待的事:講話不可以粗聲、嘴巴不可以張大、走路不可以拖泥帶水。父親的外表基本上就是這樣的特質,而我生來嘴巴小、聲音細,加上酷愛輕功,總是提腳走路,父親的上述家規對我從來就不是困擾。只是,除此之外,印象中父親似乎沒有更多的話說,長久以來,我聽到的就只有母親對一個家庭背叛者無盡的控訴。

在我保留的父親遺物箱中,當我看到他「在外面生下的」另外兩個孩子的證明文件時,我想到另一個家庭的缺憾,另一個女人的辛酸,不知道想來已經走遠的父親,是否可以放心。


Heritage

[Translated by Mu-Xuan Lin 林慕萱]

Almost six years after father passed away, still, I am surrounded by his belongings. The earlier grievous reminiscence caused by the sight of these articles had already ebbed. Now, out of my frugal nature, I collect and give them a second life.

After retirement, father lived by himself. Perhaps simply to put into use the leisurely days or perhaps for other reasons, father dedicated his last years to create an archive. He laboriously collected the important news from several Taiwanese and Japanese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meticulously wrote down the summary with translations on his own hand-printed ruled papers, and then filed them by date and year. When I took over his belongings, I carefully went through the archive and stored the papers accordingly in seven or eight large boxes. However, throughout several of my relocations, I let go bit by bit father’s newspaper archive and some of his pen calligraphy. The only surviving articles were in two boxes. One box consists of father’s mundane gadgets – nail clipper, sewing case, thermometer, aged medicine paste, stacks of stationary, wallet, light bulbs, stamps, coins, Min-Guo calendars, brother’s wedding album, and so on. Another box is full of father’s sketch papers. Since a year ago, I started to reuse these sketch papers each of which had father’s writing on one side. Every time I took a sheet of these second-hand sketch papers, I would quickly skim over father’s written record of the news past before I dipped my pen onto the blank side of the page. Once I finished writing and keyed in the contents to my computer, I then shredded and discarded into a trash bin the sketch papers which were by then scrawled over on both sides. Father’s penmanship was collectible, its symmetrical and graceful figures poising neatly on the page; mine, on the other hand, was scattering, straying, and fraying, and was meant for perpetual abandonment. Regrettably, while condemning my writing to the trash bin, I indubitably decided the fate for father’s beautiful ink traces.

Father owned a mechanical Omega watch. He had to wind the watch every single day to ensure its stable, ticking steps. Father treasured the time like gold, and he never neglected to wind the watch every morning in his life time. Even during his last days bedridden in the hospital, he would not forget to do this in his gradually reduced hours of conscious moments. After he left, I inherited the watch. I had wound and worn it every day for as long as two years, and finally stationed it on my desk when the leather belt wore out. Every time when I glanced over my work and saw it, I would repeat the ritual to make certain the watch continue ticking, precisely, light-footedly, day after day. Sometimes the ticking reminds me what father taught me a very long time ago, an old-fashioned mannerism that teaches one to speak softly, to open one’s mouth discreetly, and to walk lightly. Father bore just such deportment, and I was born with small mouth, tiny voice, and was fond of the delightful elfish walk resembling the practice of Qi-Kung, so I never had trouble obeying father’s preaching words. However, besides his words of mannerism, I seem not able to recall anything else father had said. Throughout the years, the only thing I have remembered and heard has been mother’s endless, publicly silenced, heart-wrenching accusation of a man who betrayed his family.

Among father’s belongings, I accidentally stumbled over the birth certificates of the two children he sired “by the other woman.” I couldn’t help but imagine the pain another woman endured, and the loss another family suffered. I wonder if my father, now far gone, can have peace of mind.

母語 [遇見]

最近一趟訪美的旅程,在來回的飛行途中,我各遇見一位女士,等待轉機時,我和她們都有長時間的交談。這兩位女士有極多相似點:大學畢業後從台灣赴美深造;嫁給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男人;結婚後定居美國已經超過二十年;此時家中都有十幾歲的小大人;面對青少年的孩子,除了一般家庭的教養問題外,也同時為下一代的華文母語學習感到無助和沮喪。

由一個母親傳遞一種母語,似乎天經地義,捨我其誰?這似乎是這兩位母親在母語的教育上不可避免的承擔。而由於她們配偶的母語直接就是生活環境中使用的英語,註定他們很難設身處地,站在同一陣線,分擔孩子華文學習的責任與壓力。家庭中既然條件不足,氣氛不夠,所幸美國的華文學校到處都有,既有祖國政府的補助,海外有識之士又大力支持,很多華僑父母便利用假日送孩子到華語學校耳濡目染一天半日,希望可以啟動孩子對母語,甚至於母文化的臍帶意識。事實永遠難盡人意。語言的學習肯定是一門不進則退的功課,平日不能派上用場的語言又如何精進?一個假日好不容易醞釀的語感很快就消失殆盡,剩下身為母親很不實際的堅持,企圖把一個越來越大越自主的孩子帶進一種始終搞不懂、用不上的語言中,一個母親獨扛母語的大纛實在力有未逮。

我們可否退一步面對我們真正的處境。有一次,跟一位來自義大利的美國大學教授談到離開故國的話題,他以濃厚的家鄉口音卻相當流暢自在的英文說:我的妻子、孩子全在這裡,我們在這裡生活,一切完美極了。事實上,他每年幾乎定期地回去歐洲,做研究、拜訪親友,他的義大利話也許開始夾帶英文的種種慣用語。如同這兩位女士,總會抽空回台灣參加同學會,看望親人,回味土產,而在我們的交談之間,她們不能避免地常常脫口而出連串的英文,縱然鄉音可辨。遙想當年負笈他鄉,共能擕帶多少原生的土壤和養料?如今還剩餘多少記憶中的情味?也許長輩殷殷期待,叮嚀再三,千萬不能忘本,而母語的傳承成了最直接的交待。問題是「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孟子都說了,找一個人教講齊語,卻有一堆人在身邊使用楚語,如此要學會齊國話是不可能的事。我也說,人往海中撈捕山珍,或到山裡尋找海味,都是緣木求魚,自苦自惱罷了。

在機場先後與這兩位母親互道珍重之際,我向她們提出我的一個想法:不妨把中文母語視作孩子的一種外國語言,大量收集華文電影、歌曲、暢銷書,所有流行文化的媒材,就像我們此地的孩子看多了好萊塢電影、聽慣了西洋流行音樂、熟悉很多西方的種種,長期以來,你看,我們全民瘋狂地學習英文。不過是環境到位,條件俱足罷了!

2010年3月16日 星期二

在孩子的所在 [筆隨]

早春的芽苞
台北深冬的一個早晨我離開家門,懷抱著一件龐大的雪衣,手上緊捏著我的護照和機票,開始一個白日加上一個黑夜的距離的旅程。我的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我進到了機場裡排隊,我搭上了飛機在雲間飛行;然後,我抵達下一個機場,又是等待,又是飛行;緊接著,我又在另一個機場排隊等待,在另一個機艙中飛行。終於,我在波士頓的Logan機場看到等待中的我的孩子,他們以熱情而穩健的臂膀擁抱我,扶持著裹著一團冬衣的我走進一場冰雪剛過,已經入夜的城市。

於是,我在這個城市孩子的所在和他們一起生活。他們帶我去購買食物,問我想吃什麼,然後他們俐落地付了帳;他們帶我出席各種社交場合,介紹他們的媽媽給所有的朋友和工作伙伴,讓我跟很多不同的人握手、交談;他們帶我拜訪這個城市,指點我如何在這個陌生而寒冷的地方,方便而順暢地移動,並找到安靜自在的溫暖角落;他們預先買好了票,帶我參觀美術館,欣賞各種藝術表演,並解釋這些畫作和表演的來歷;他們不僅在我身體欠安的時候,替我做了如何治療的決定,把我的身體照顧妥當,還懇切地鼓勵我及時自我完成。我在孩子的所在,享受一種像孩子一般的幸福。

如今,我行將歸去,波士頓下雪的季節似乎也到了尾聲,到處可以看到樹上早春的芽苞愉快地綻放。我決定在回家的旅程中把這件龐大的冬衣打包進托運的行李箱,當我和孩子在機場擁別後,我將可以輕爽地離開我的孩子的所在。

乖舛 [遇見]

如果人間有所謂乖舛的命運,黃雲的遭遇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故事。黃雲是我大學時代交往最深的一個同學,頂著一頭焦黃而蓬鬆的亂髮,睜著大而微凹的眼睛,個子適中,皮膚略暗,似乎終年穿著深色長褲和低跟涼鞋,走路專注而輕快,特別習慣轉身就走人的動作。每當她笑開的時候,大大的臉上帶有幾分細膩的味道,似乎畏怯中依然可以理直氣壯。約在大二那一年,基於一個我不曾探究的原因,一向在校園中神出鬼沒的黃雲前來表示對我這號獨來獨往的同學欣賞之意,如此坦率的開場模式使我們的交往跨過社交試探與身家了解,直接以本身的想法和感覺真實互動。在那個一切都正開展的無畏青春裡,多少放任的思緒,時時浮動的心情,使我們的談話從校園的漫步延伸到回家的途中,從一個冬天到另一個寒冷的季節。再多的對話都不曾使我們彼此厭倦,尤其是互相吐露,甚至剖析我們各自的第一場戀愛事件。

如今我早已糢糊我那一段有點莫名其妙,不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的故事,但我絕對忘不了屬於黃雲的一場早熟的愛情。三十多年前,一個高中女生的戀愛事件該是多麼騷動人心,何況發生在校園內,師生之間,這樣的遭遇註定是難以言說、不被祝福;但是黃雲心中寄盼有一天不再是師生關係時,愛情可以就是愛情。於是當她卸下制服,面對新鮮的歲月,心中真是一片美麗的憧憬。並不意外但頗為戲劇性的是,這個年長而多心的男人,或者出於真愛,也或者基於酸性的浪漫,他乃提議兩人在一年中不要見面,讓年輕的黃雲擁有其他交往的機會;可憐的是,對年輕而純篤的黃雲來說,這不啻是一場考驗。為了表白,她保持獨行,為了等待,甚至比獨行更隔絕。一年過去,沒有雲散天開的重逢,沒有愛情彌堅的相許,黃雲沒有等到任何堅持之後的歡喜,卻開始在夜歸的巷口恍見伊人的身影,在接起的電話中感覺到他雖然沈默卻強烈的聲息,這些不時出現在她左右的觸動,持續躲藏在黃雲漸漸熟悉的角落,以一段不知如何縮減的距離,牽連她每一縷心思。黃雲甚至開始在每一個轉彎處看見模糊,期待每次電話鈴響後的無聲。我和黃雲說不完的話中,很大部分是在分享、解析所有黃雲描述的細節,並為一個曲折、複雜的愛情而迷惑。漸漸地,我開始因不解而生出疑問,甚至不耐。當年我也許不懂愛情,但我絕對知道什麼叫折磨。黃雲不自覺的苦笑,亂髮時時遮掩的淚頰,對一個越來越模糊的影子的期待與描繪,甚至開始無端自責。我告訴自己該為她去釐清那個我不能理解,也不曾見識的愛情。

我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好像是因為害怕。黃雲常常提及的另一個話題其實更令我沉重。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幾年前車禍死亡,而不幸肇因於她母親的神志不清,無能照顧自己;姐姐則在高中女校未及畢業時,精神陷入錯亂,生活必須特別關照的情況下,她的兄長做了決定,把尚在青春卻無能自主的姐姐嫁給一個上了年紀的退役軍人,以此了事。當黃雲有時幾天不到校,竟然也是出於她的兄長的主意時,我半出於不平,半由於年輕,不容自己坐視。於是,有一天下午,我循著黃雲的指示,找到台北一處老社區的一間公寓,我是如何步上午後陰暗的樓梯,究竟哪個樓層,又是如何進到一間除了暗紅色大沙發之外我全無印象的屋子,所有這一次行動的過程,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的腦海始終一片模糊、恍惚,甚至不能確定是否曾有過這一趟探訪。可我卻分明記得黃雲的兄長,一個身體僵直,中等高度,表情簡單到沒有的男人,當他似乎微笑向我致意,說了幾句好像明白我的來意的話,之後,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忘了是冷是熱的下午,我在一條很不熟悉的馬路邊尋找回家的公車。

大三那一年,我在自己的學問上用心較多,看到黃雲的機會減少,幾次在課堂上遇到,直覺得她有意避我,我百般不解,感到沮喪。有一天,黃雲毅然決然似地走到我面前,滿頭蓬鬆的髮掩住她低垂的大半臉頰,說了一句我至今不解但總是自責的話:我和你在一起會受你影響,所以我要離開你。當她旋即轉身離去時,我揣想她已經準備好邁向她遲來的生命中的新鮮歲月。我有些失落,但有些歡喜。豈料再聽到黃雲的消息時,竟全是一些令人納悶的事,諸如她在宿舍收取別人家的衣服,她連連缺課,她在某處遊蕩,她行徑怪異等等。我的心直直往下沈,我不能容許自己晾在一旁,可是黃雲的事件已經轉到校方,黃雲很快就從學校消失了,同學間謠傳著黃雲的精神如何錯亂種種。我想到那張暗紅色大沙發之外的那個屋子,似乎聽到不斷鈴響的無聲來電,在我不明所以的世界裡無助地?盪。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再找到黃雲,在她的兄長決定一切之前。

呵!我懦弱的青春啊!我終究不曾再走上那道陰暗的樓階。直到大學畢業後半年,我從執教的異地回到台北,在一種我已成年的勇氣趨使下,我撥了黃雲的電話,聽到她的兄長回應的聲音,沈默片刻後,黃雲接了話筒,當她知道我要請她吃她最愛的牛肉麵時,她高興地笑了出來。一個小時後我在冬天的台北火車站前見到我熟悉的黃雲,同樣的深色長褲和低跟涼鞋。當她低著頭,全心全意吃著麵時,透過她披散的焦黃的亂髮,我看到她面頰上的巴掌痕跡,脖頸間刮破的傷疤,我的喉頭實實哽住。當一碗牛肉麵吃得滴汁不剩後,黃雲抬頭看著我面前碗中剩餘的食物,用請求的眼光問我,我微微示意,她旋即愉快地端過這碗,很快地吃得乾乾淨淨。最後,黃雲看著我片刻,既無感傷,也無期待,撩了一下亂髮,她轉身匆匆離開。

三十年來,我一直等待有一天,我是不是能有足夠的勇氣再去探訪這個命運乖舛的女孩。

2010年3月11日 星期四

我在波士頓星巴克 [遇見]

因為一場午約,我在波士頓地鐵綠線的 Boylston 站下車,走出地鐵,走進位於 Tremont 和 Boylston 兩條路交叉轉角的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在一張小圓桌旁,我把厚重的大衣置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於是坐著等著,看著玻璃門外近午的人潮。

不久,厚重的玻璃門被使力地打開,一個被厚重衣物包裹得密密實實,顯得臃腫的老人勉強塞了進來,直接走到放置糖包、奶精等等的櫃台前,抓起一疊紙巾,轉身走到我的桌旁,撥掉我擺放椅背的大衣,一屁股坐到清空的椅子上。虧我眼明手快,趕緊撿起我滑落的大衣,準備用我憤怒的眼神抗議一番,但一看這張包在帽巾中的臉,只露出一雙凍滯的眼眸,和一個紅腫的鼻子,猛吸、猛擦。我不覺收回了視線,用兩眼餘光注意著,這老人只是坐著擦著鼻子。約莫幾分鐘後,握著那疊紙巾,她起身走到門邊,奮力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零下的波士頓,煦來人往的街道。我目送她被吹起的衣裾,感到一種寒意。

星巴克熱氣氤氳的櫃台,一杯一杯的熱飲被帶走。玻璃門打開後,總會自動沈沈關上。突然,一股不斷襲入的寒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從我閱讀的書頁中抬起頭來,目睹一個骨架龐大,衣衫短絀而零亂的黑人,一手拖曳著兩根柺杖,另一隻手拎著一包塑膠袋,歪歪斜斜地用瘦削的身軀擠開玻璃門,一跛一晃地走到點餐的櫃台,而櫃台人員若無其事,眼見他熟練地從一疊倒放的空杯子中拿了一個,轉身又一晃一跛地走到門邊,企圖再用他顯得單薄的身體推開玻璃門,他先用臂膀試一試,不行,再用背部頂一頂,眼見無效,只好用他整個身體推擠,而門依然紋風不動,這個男人決定先把柺杖靠在門邊,把塑膠袋挾在腋下,將兩隻手連同手肘放在門上,加上額頭貼著,猛一使力,整扇玻璃門頓時洞開,他急忙抓起他的柺杖,連同身體,踉蹌而出。我很想知道,那個他帶走的空杯子是否會裝入一些溫暖的東西,讓他力足以打開下一扇門。

午約時候已近,我不自覺地把兩眼盯在門上,注意每一個出現在門口的人,看到一個中年左右的亞洲人瑟縮著身子,一進門來便直接走到我的身旁,先用英語問我會不會講廣東話,或普通話,我帶著防衛性的世故用英文回答他:我不會講廣東話。他隨即以廣東腔的普通話,夾雜幾個英文字彙,急促而含糊地說了一番類似訪友不遇的話,總之,他身無分文,希望我給他一些錢,也許拿去吃頓飯之類。可憐我們生在一個欺騙當道的世界,身處異鄉,面對一個全然陌生而唐突的傢伙,我如何可能掏出我那不濟的腰包?但是他因寒冷抖顫的兩手,因低溫凍紫的雙唇,實在叫我好生為難,於是把這幾天購物的找零通通掏出來放到他的手上,他顯然很失望,但還是握住這些銅板,馬上轉身出去。我當下低頭回到我的書頁,不希望看到他往何處去。

午後的星巴克,玻璃門被俐落地打開、關上,修長的大衣、帥氣的皮靴走進、走出,波士頓的街上到處飄著巧克力和咖啡的熱香,好像這世界從來就是這樣。


Encounters in a Boston StarBucks
[Translated by Huai-Ti Lin 林懷玓]

For a meet-up, I walked out of the Boylston subway station and into the StarBuck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Tremont St. and Boylston St. After getting a cup of regular coffee with milk (tall) I sat down at a round coffee table and dropped my winter coat in the other chair. I waited, watching the lunch break movements of all those business people beyond the glass door.

Soon, the heavy glass door swung open. In squeezed a heavily wrapped old woman who seemed to have trouble just fitting herself and her multiple layers of cheap clothing through the door. She went directly to the counter with sugar/cream, and grabbed a handful of paper napkins. Then, she came straight to my table and shuffled my coat off the chair to take the chair. I was quick to catch my coat. As a revenge, I prepared to gave her a furious look. However, as I met her frozen face with a blank look and a red nose, I unconsciously aborted my protest. I lowered my head and used my peripheral vision to observe her. She kept blowing her nose for a few minutes. Then she walked up to the door with that stack of StarBucks paper napkins, trying through the door with much effort into the frozen Boston. I stared at her fluttering hem until it disappeared into the crowd. Such chills inside.

At the steamy StarBucks counter, hot drinks were taken away cups after cups. The glass door always knew how to shut itself with a heavy thump. Suddenly such routine was interrupted by a tall elderly black man who didn’t realize how much cold air he had let in. His clothes were ragged and messy. He hobbled in with a pair of crutches and a plastic bag, leaning on the door in the mean time. Slowly and wobbly, he walked up to the counter. Then I saw him take a paper cup as if he has done that a thousand times. Nobody seemed to take notice, even the people behind the counter, as he headed back to the door. This time, against the February wind on the other side, he attempted to push the glass door open to no avail. Try the shoulder… no, it didn’t work. Now try the whole back… still not moving. So he decided to put down his crutches by the door and the plastic bag in his armpit. This old man placed both of his elbows and his forehead on the glass door. Push!! The door suddenly swung wide open, but within a blink it’s already on its way back to the closing state. With a little panic this poor man picked up both of his crutches and scrambled back into the cold. I couldn’t help but wonder: whether that StarBucks cup he laboriously obtained would hold anything hot later on to allow him open the next door he encountered.

My appointment approached, so my eyes began to linger around this very door even more, noticing every person appearing at the door. I saw an Asian in his middle age creeping into the shop. Unexpectedly, he came up to me directly and asked me if I spoke Cantonese or Mandarin. I responded with some caution in English that I didn’t speak Cantonese. The man lapsed into Mandarin with a very heavy Cantonese accent, using some English vocabulary once so often. Urgently yet vaguely, he expressed something like missing his friends and contacts in Boston. In any case, he had no money and wished that I could give him some, perhaps for a meal. Unfortunately, while there are so many frauds, how could I pull out my thin purse? However, his frozen hands and purple lips really made me feel bad. Therefore I took out all the changes I got from shopping these few days and put them into his hands. Evidently, he was quite disappointed, but he still held on to the coins and turned around for the door. I dropped my head back down to my books, hoping not to see where he was heading…

StarBucks in the afternoon, the glass door opened and shut promptly with energy and excitement. The long peacoats and leather boots flushed in and out. On the streets of Boston, there is aroma of hot cocoa and coffee, as if the world has always been like this.

2010年2月27日 星期六

歸去之意 --- 自由與創作 [書頁]

在中國旅美作家哈金2007年出版的小說 《A Free Life》中,毫無疑問地,自由精神的探討是全書六百多頁文本的主調,內容廣泛觸及政治、經濟、感情、倫理、道德等等境遇,包括肉身和精神,個人與群體,幾乎所有人生在世不可逃避的覊絆與解脫,作者借由小說中各種角色的不同處境,希望突顯眾生營營的尖銳現實,尤其是移居他鄉所面臨的大有可能加倍的冷酷遭遇,形成小說中一場又一場身不由己的生存挑戰,或悲劇。哈金企圖從生活中全面探討自由的真義,這個動機令全書具有一種積極而標高的氣象,也使他對自由的詮釋從廣度中獲得深度的效果。但是,自始至終時不時浮現在書頁間的孤獨之嘆,卻也使整體籠罩在一層顧影自憐的氛圍中。在故事的尾聲,哈金希望提出一些現實生活中的解脫之道,以及人間角色可能達到的高度,但是,在精神創作的內在自由追尋中,明顯留下一道難以言說的孤獨情味。

高行健在2009年台北的法蘭克福書展的座談會上意味深長地道出:「創作是孤獨的,人也是孤獨的。」且說:「作家在政治與社會面前,只是一個人,而且是個脆弱的人‧‧‧但寫作者若內心是自由的,他的創作就是他的真實。」或者,高行健同時表達的是:不自由的創作心靈只是製造謊言;換言之,自由之心是所有自許為創作者必要的先決條件。然而脆弱的個人如何呵護一顆自由之心以行孤獨的創作之路?慨然出此言論,高行健顯然已深刻體會在創作的旅程中,因脆弱而依附、與因自由而孤獨的兩難。哈金和高行健這兩位極具代表的當代華裔作家在一人獨行的悠悠天地,在非單一文化相對複雜的創作環境中,既然已看到自由的極光在孤獨的黑洞中,其感覺當如冷泉在心。

或者,我們因此遙想得見約1700年前,賦歸田園的陶淵明如何成就一個千古詩人。他如何坦然承認「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的事實,既「覺今是而昨非」,即毅然遂其平生之志,高歌「歸去來兮」。從「心為形役」的桎梏解脫中歸去,陶淵明真心看到一個「載欣載奔」的歡愉世界,選擇「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之餘,他悠然「樂夫天命」,此一樂實因這位詩人真正得其所哉啊!可憐,世之追求精神之自由,創作之自由者,一旦不堪寂寞冷清,不甘沒沒無聞,於是身居南畝,一心卻向燈火輝煌處,一求人間繁華,二望普世聲名,那麼,如何不委心於眾聲群情?豈能自由?也許,自由之心不是人人可得,人間也毋需太多真實而偉大的創作者。陶淵明獨具一種極簡的智慧,以及真實的天性,可以看透自由的孤獨與孤獨的自由,從此豁然一開,悠悠自得,他行雲也似的詩心,出之筆端,遂成就不朽詩篇。千古以來,得自由之寬廣而沒有孤獨之悲愴者,此一人也。

指定功課 [遇見]

有一種遭遇,過程極短暫,實亦不相干,但,就是難忘。

就在前年深秋的一個午後,購物完畢,在百貨賣場前面的一個小公園裡,我坐在石頭椅子上,一面等待我的家人,一面游視公園內各樣的活動人群。向冬時節,捲起落葉的風中早已透著寒意,但是餘溫猶存的秋日午陽仍然暖暖地撒落在樹蔭以外的空地,使得公園裡雖有些冷清,還能感覺幾分熱絡。幾位老先生在各自點燃的煙霧中不疾不徐地交談,推出娃娃車的婦女們熱切地閒話家常,加上不斷的笑聲,更多的是小孩子的追逐玩鬧,從花壇邊躲到大樹後,爬上台階,再溜下滑梯,熱鬧極了。我不覺也感染一種安閒而愉悅的情緒。突然,我的目光盯上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他捲起袖子的兩隻扭曲而瘦削的手,正用力撐著、推著一輛四輪的輔助器,憑借他瘦小身體的重力,四個輪子便在水泥空地上踉踉蹌蹌地拖動他兩支套上鋼架的腿,由於萎縮而單薄的兩腳長度不一,每一次的腳步移動勢必造成他整個身體急遽而激烈的顛躓,腦袋隨之左右晃動,鼻樑上的眼鏡雖然用繩子繫在腦後,還是不免頻頻滑落。這孩子必須專心而努力地,才能同時照顧自己身體的平衡與前進。每幾分鐘的來回練習後,他會暫停片刻,抬起頭來,喘一口氣,扶正他的眼鏡,注視著周圍跑來跑去與他同齡的小朋友,在他激烈動作後呈現紅暈的臉龐上,掛著溫和而愉快的笑容,饒有興味地看著身邊活躍的世界。不久,他又繼續進行這份實在費力,卻不容商量的指定功課。

貓狗公約 [筆隨]

我們這個山中的社區住著很多文雅的人士,每當清晨和黃昏,在林徑或者溪邊,常常走動著悠閒而樂活的居民,大家見面總是微笑招呼,等待巴士的時候也會排隊禮讓,還定期辦了很多藝文活動,住在這裡的人都以此自豪,願意努力維持這樣斯文的氣息,以及如此自然的環境。可是,在社區委員會定期的會議討論中,一直不能避免貓叫和狗屎的問題。

養貓人士很愛他(她)們的貓,因為貓真的是很溫暖的室內伴侶,試想,在山居的夜裡,有時下雨,尤其冬天,一隻貓,或者兩隻貓偎在膝上,或踡一團似的毛球歇在房間的任何角落,真的可以消融不少冷清。而愛狗人士帶著一隻、兩隻,或者一隊狗兒在社區的山林間、草地上跑步、遛走,挺順當的,有些毛髮乾淨、造型有趣而總是到處分享口水的狗,甚至幫主人交了不少朋友。可是各種貓和各種狗有各種不同的習性,每個養貓和每個養狗的人也有各種不同的想法和作法,於是“寵物文化”出現了極大的多樣性。記著,社區內可還有不少不養貓、不寵狗的人士,這些人當然也形成“不寵物文化”的多樣性。

因此,微笑招呼的鄰居在貓、狗的問題上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芥蒂。貓的主人並不打算違逆貓口的天性,遛狗人士對狗屎的態度也趨向順其自然;但是,有人實實不願在散步的途中出其不意遇見狗屎,有人真真無法忍受貓狗日夜不分的自然發聲,還有人甚至沒有與貓狗仳鄰而居的意願;他們或者對貓狗沒有惡意,但並不打算在居家條件上退讓。那麼,這椿案子如何排解?先從貓狗擾人之處下手,於是行文公告、網路宣導、貓籍狗口的登錄,甚至提供狗屎清除的指導、貓狗結紮的補助。可是,季節一到,貓不能不叫,現場無犬的狗屎,無人認帳,尤有甚者,由於社區素有愛護動物的美名,因而成了外人棄養貓狗的天堂,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平白生出一族流浪的貓狗,成了寵與不寵兩邊爭執的推卸地帶,一方表示無奈,說是出於人道收養,另一方則分析批判,認定此乃姑息棄養。山中社區已經陷入一個無解的糾纏。

於是決定訴諸法律,何況官方早有明文,貓狗不法,飼主當罰,再配合結紮補助、推動認養,似乎明天會更好。為了公告罰則條款,社區的管理委員會甚至斥資製作了很多顏色典雅、造型端莊的告示板,樹立在幾乎所有既怡人又醒目的地方,諸如楓樹下、櫻花旁、公園入口、車站旁邊;告示板上列了七項罰款條文,罰款從數千到十幾萬,外加一條特別提醒務必注意罰款的條文,要求貓狗的相關人士代為閱覽與遵守。於是,愛貓者必須要求貓兒共體時艱,特別季節,務必收歛;而出門兜風的狗兒必須三選一:戴口罩、繫狗圈、或在脖子上套一種喇叭式的什麼,遛狗的人士也多了一件配備:塑膠袋。照說,戴了口罩的狗不可能狂吠嚇人,繫了項圈的狗也在主人掌控之中,塑膠袋當然會把各自的狗屎帶回家,至於狗狗的體味、貓兒的不當叫聲,實在也沒有標準,或者習慣了就好。那麼,是不是貓狗的相關爭執可以就此了了?喔!我們絕不能小看動物的問題,當然,人的問題。


The Treaty for Cats and Dogs
[Translated by Huai-Ti Lin 林懷玓]

My community in the mountains is home to many genteel people. From dawn to dusk, these happy people often stroll around, in the woods or along the creek. When we meet, we always smile and salute. When we wait for the buses, we always stand in lines courteously. Every so often, we have quite a few artistic or cultural activities in the community. People who live here always take pride in these demonstrations of refinement, and strive to keep up this wonderful atmosphere and environment. However, on the agenda of every community meeting, we can never be rid off the issue of cats and dogs.

Cat owners love their cats, because these animals (the cats of course, not the humans) make lovely indoor company. Imagine a dark night in the mountains, perhaps with some winter rain, a cat or two purring on the laps or curling in the corner of the room really can dissolve much bleak misery. On the other hand, dog lovers are often surrounded by one, two, or a pack of dogs when jogging in the mountain ranges and grassy places. It seems all very appropriate. Some dogs with freshly kept fashion hairdo like to share their slobber with everyone. They even make new acquaintances for their masters everywhere. Nevertheless, different cats and dogs have different upbringing, and every cat owner or dog lover also has his/her own ideals and principles. Consequently the “pet culture diversity” really has become formidable. What’s more, there are still a lot of cultivated people who do not keep cats or dogs. These people certainly have their own “no-pet culture diversity”.

For the reason stated above, the happy habitants of this refined community have some conflicts on the issues of cats and dogs. Cat owners don’t really want to mute their cats’ seasonal tunes. The dog lovers also tend to take on a more naturalistic view regarding the organic compost from the dogs. Of course, there are people who do not wish to meet any hot shit by surprise walking down the paved trail. There are also people who cannot enjoy any song from the cat either night or day regardless of the voice quality. There are even people who do not plan to live with animals at all. These people may not have anything against animals, but they simply don’t want to let any cat or dog compromise their quality of living. Well then, what can we do about this conflict? We can start with public education through posters and internet. We can also encourage registering pets. Or we can even offer instructions on how to clean up animal feces, and offer support to sterilize pets. However, when the season comes, cats have to sing. When nobody is around, the dog deposits get left behind. On top of that, since our community has been known to be animal friendly, irresponsible pet owners from the city always abandon their pets here. The population of cats and dogs only increases over the years. Some people have even fought over this. Some say that picking up unwanted animals is merely an act of great humanity, but others argue that it is accommodating those irresponsible pet keepers (pet dumpers, to be more precise). Well, these are debates without solutions.

Naturally, we would have to bring in the law. Besides, the legislature has already made it quite clear: when cats and dogs break a law, the owner(s) (that’s if they exist and can be found) will have to take the consequences (usually as fines). With the sterilization policies in place and a big push on adoption, it seems like tomorrow will be better. Indeed, in order to publicize this detailed pricelist of different ways cats and dogs can earn additional tax for the government, the community administrative committee invested in producing many signs with aesthetic colors and proper shapes. They have been erected at various respectable yet conspicuous places, such as under the maple trees, besides the cherry blossoms, by the park entrance, or even at the bus stops. There are seven items on each sign, indicating fines from thousands to over ten thousand. There is also one additional item emphasizing that we should follow the above seven (but this one doesn’t have a price tag). In consequences, cat lovers must ask for their cats’ understanding and shut up any vocal talents. As for the dogs that enjoy some fresh air outside, they have three choices: submitting to a head mask, obeying to the leash, or wearing a collar trumpet which is much longer than their saliva can travel. Whoever walks the dog, of course, have to equip him/herself with plastic bags compatible to the colon size of the corresponding dog. Supposedly, dogs with head masks cannot possibly scare people with their long face, and the leash should keep them under control at all times. Plastic bags would then carry all the street brownies home with the original makers. As to the body aroma from some dogs and occasional cat hiccups, there is really no definite standard. Perhaps we can get use to it. Well then, have we gotten a treaty of cats and dogs? Oh, we must not underestimate animals, especially with humans.

2010年2月19日 星期五

考古 [書頁]

一個夏天的夜晚,山居的玻璃窗外群聚無數嗜光的蟲蛾,不知何處開了縫隙,有一隻細足薄翅的灰色小蟲,飄然飛抵我案上翻閱中的《十三經注疏》本〈左傳〉書頁上。我正埋首於版刻的經傳文字間,有時細讀經文,有時查閱傳注;常常回頭幾行,想一想,再往後幾行,希望在此春秋時代一場外交事件的文字記錄中看到一幕歷史的面貌,甚至看出孰成孰敗的端倪、孰是孰非的真相。愕然面對這平空飛來的小小外物,我雖然無心,卻直覺地將食指一彈,剎時,小蟲在這彈指之間粉身於第644頁,從邊框內往邊框外,拉出一條灰色的屍痕,它,從此書葬於此,春秋左傳襄公27年弭兵大會的史頁中。目睹這樁無端的死亡事件,我訪古遙遙的心思急轉回頭,直奔尚未編年的未來某一年某一天,或者某一個夜晚,是不是也有一位好古之士如我一般,心神凝注,兩鬢微霜,埋頭尋思於這一册淡染屍色的上上古史,就在第644頁的一場春秋息武談判中,企圖探索先人曾經風塵僕僕,縱橫交涉,多邊斡旋,又如何功敗垂成的蛛絲馬跡。這位後來者將如何激動,或者困惑,面對泛黃書頁上慘淡的一絲灰暈。一念及此,我遂徬徨於萬古的長路,考慮是不是應該設法拭去這道無名的屍痕,避免旁生枝節,又造一團考古的煙幕。

2010年2月18日 星期四

同行 [遇見]

時近黃昏,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林中健步,身體的疲憊感使我略微出神而安靜地繼續行走在未完的山徑,我時而開展兩臂,讓最大的胸腔納入更多晚秋的山嵐與迎風的野味。薄暮的山中稀有人跡,此時出其不意地,有人從我後方出聲問好,我本能地應聲回答,旋即轉身,看到一個身型高挺的女人,上著黑色衣衫,下面是同色的長褲,加上俐落的短髮,顯得十分神氣;沒錯,我曾在黃昏的山行中與她相遇幾回,從來只是打過照面,微微示意罷了,而這一回,我們一人略前,一人稍後,大致同行。開始雙方間有問答,不外山居的位置、入住的時間、老舊的屋況等等,當然也問了彼此的姓氏。突然,我的這位同行者出聲呵斥前方叉路閃出的一輛機車,這個機車騎士正把一包垃圾棄置於山間路旁的草叢中;當這個缺德的傢伙頭也不回地車遁之後,我們不免對此有些議論;對於這位女士現場指責缺德分子的氣魄,我心中充滿敬意,可是在此疲憊和出神之際,我對不法行為的譴責語調實在沒有力道可言。片刻安靜之後,我隨意問道:「你是哪兒人?」沒有任何答腔,我卻也無意轉頭去端詳她的面容和表情,一會兒,只聽到像笑聲一般卻分明不悅的口氣說:「嘿!我們不要講這麼多好嗎?」我雖然錯愕卻不加思索:「sorry」,稍後,她禮貌地補充一句:「對不起呀!」我也客氣:「沒有關係。」於是,她開始邁大步伐,我自然放慢速度,於是一前一後,漸行漸遠,我們各走各的路。天色已暗,山區的家居有的燈光明亮,更多已沒入沉沉黑夜中。

打定主意 [筆隨]

既然讀書是我終身之志,理該立定志向,大步邁進,然而有關讀書的問題真的很不少,該讀什麼書?應當如何讀書?究竟要讀多少書?最好什麼時候讀書?到底讀書要幹嘛?為了打定一個主意,可憐我三十多年光陰盡在於此,有時心中明白,思路成軌,因而雀躍不已。哪知一陣風吹雲散,還是一片混沌,左右交戰。

近來,我驚覺去日實多,無暇蹉跎,毅然反身自顧,呵!是啊!我分明就是一條專注的書蟲,埋頭啃著書葉,終年爬行在網脈之間,有時沐浴日光,快樂無比,有時浸透雨露,狼狽不堪。儘管不斷啃食,羽化的美麗卻不盡是此生必然的結局。我開始算計我尚餘的人生,不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我可以做什麼。如同上了回程的車次,我開始瀏覽來時的風景,驀然看見年輕時期一種美好而動人的心靈活動:寫作。我決定開始書寫。不同當年的是,我將寫在一種格子裡,並且期待一個共賞的部落。

在這個部落格裡,我試圖形成三個欄區:遇見書頁筆隨。在「遇見」中,我寫所有我遭逢的對象。而顧名思義,「書頁」中必有我的掩卷之愚。至於「筆隨」,那就是心意所至,觸鍵隨之了。